新中国成立了,地主土豪都成了被打倒的对象,似乎连空气中都洋溢着翻身得解放的穷人们激情昂扬的气息。 每当看到阿发举着“打倒土豪劣绅”“打倒地主”的小旗往外走时,炳根娘总是一把死命抓住他的衣袖不让他去。 “你怎么可以去造孙大老爷的反呢?” “工作队一走又是孙家的天下。”每次炳根娘总是带着焦虑的神情忧心忡忡地说。 工作队的周领导就住在炳根家里,这是个四十多岁短小精壮的男人,长得皮肤黝黑浓眉大眼的,以前曾在常熟沙家浜一带担任过抗日游击小分队的队长。在阿发的心里,对这个见过世面的周叔叔相当地崇拜,每到晚上阿发和周叔叔挤在同一张木板床上,总是缠着周叔叔讲打小鬼子的故事。 听说这个周叔叔也是个穷苦人家出身,父亲也是地主家的长工。 有一次炳根娘问他:“周同志啊,你四十多了,孩子大了吧?” “没了,都没了。那年鬼子进村大扫荡,可怜我那怀孕四个月的媳妇,为了不受鬼子侮辱,一头撞死在了灶台上,我摸黑在夜里杀了两个小日本逃了出来……。”沉默了半晌,周叔叔终于幽幽地说起了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旧物归原主,地主回老家;农民翻了身,古树重开花;感谢毛主席,心肠活菩萨!”周领导每天深入到贫农家庭给大家讲土地改革的意义,号召大家团结起来反地主反剥削。 炳根家世代都是孙家的佃户,被周领导树为了“苦主”的典型,一次开批斗大会,动员炳根上台揭发孙敬堂剥削贫农的恶行,老实巴交的炳根第一次站在那么多人前讲话,激动了好一会才好不容易喊出了一句:“打倒地主孙敬堂!感谢中国共产党!” 土改之后,孙家的财产几乎被没收殆尽,一大家子被赶到了两间土坯房里,过惯了锦衣玉食的三房姨太太们由于物质生活彻底地陷入困境,走的走散的散,最后只剩下孙老爷一个人郁郁而终,每每谈到此事,炳根娘总会摇着头说:“人哪,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啊!” 也许这也正昭示着一个没落时代的结束一个崭新时代的开始。土改结束后周叔叔留下来做了区委的领导。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一座村东的小庙改造成了学校,动员阿发他们去上学。以前只看见过地主家的孩子去上私塾,哪有穷人家的孩子去识字的道理?这可把阿发他们一帮苦孩子给激动坏了。 炳根娘找出几块布来连夜帮阿发缝了个书包,边缝边嘀咕着:“看来这世道变了,真的变了!” 那时的阿发已有十多岁,一大早神气活现地背着奶奶一针一线缝制的书包上学去了。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无孔不入的微风中夹杂着青草香味扑面而来,似乎还带着些甜甜的味道。阿发以前每次看着地主孙敬堂的大孙子背着书包趾高气扬地从他面前走过,总有说不出的羡慕,想不到自己也会有那么一天,他背着新书包张开双臂飞跑在田间小路上开心得身子轻快得似乎要飞起来一样。 也就是在那一年,大囡的外婆去世了。从小到大,大囡难得被父亲接回家过个节也从来不愿意在家过夜,在她的心里,只有外婆一家才是真正疼爱自己的,才是自己真正的亲人。可到大囡十五岁这一年,辛苦劳累了一辈子的外婆倒下了,整夜整夜地发着高烧,舅舅把郎中先生请到家里,可人家把过脉以后连药也不给开,只是摇摇头说:“油尽灯枯,准备后事吧!” 最后几天弥留之际,外婆清醒时总是拉着大囡的手不肯放,嘴里还断断续续地说道着。 “我囡可怜啊,从小娘就不在身边。” ”那个死丫头真是狠心啊,丢得下两个娃,这么多年不见个人影。” “囡啊,我告诉你啊,昨天我梦见你妈了,她沒死,活得好着呢!看在外婆的面上,不要恨她,将来有机会去找找她吧!” 已经懂事的大囡站在外婆床头,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这么多年,外婆几乎代替了一个母亲所有的角色,对大囡疼爱有加,甚至让她比其他穷人家的孩子过得更优越。在村上人的印象中,这个从小没娘在身边的女孩子一直拾掇得干干净净,外婆也从不逼着她学一些女孩子必须要学的纺纱啊绣花啊之类的,一切随着她的性子来。可这次世上最疼爱她的外婆真的要离她而去了,纵然大囡有千万般不舍,但实在是无能为力,只能默默地站在床前,陪着外婆走完她人生的最后一刻。直至咽气前,外婆依然拉着大囡不肯撒手,并且艰难地从喉咙口挤出几个字:“去找你妈!“ 外婆去世后,炳根执意要将大囡带回家里,毕竟是外姓人,外公舅舅虽然把她从小养到大心里不舍得,但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 临走前,大囡一个人跑到外婆的坟前,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通,在坟前从中午一直坐到天色灰暗,大囡才跟着炳根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