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早该在当年就死在井下的男人。
恍忽间,记忆中被他抛入古井的尸体重新站了起来,他且行且唱,歌声恍如一张斑驳的古画,上面刻印着多年来的怨恨与痛楚,惨白的月光下他抬头,原本明媚照人的双眸却是漆黑如墨,流淌着血色的泪……
见鬼!他想起来了!他想起来耳边的歌声出自于何处了!
这首古歌出自歌舞伎的名剧《鸣神》,是传世名剧中最妖艳的作品之一,而他之所以能记住……
是因为他最后一次回到小镇时,稚女就在神社中唱着这首古歌!
那种炸麻感从灵魂深处爆炸开,遍布全身,又彷佛有电流沿着四肢百骸一路蔓延到脑门顶!
这些年来他一直重复地做着一个梦,梦见凄惶的雨夜下,幽深的井底一双无神的眼睛仰望天空,他从井边俯下身去看那具尸体,尸体慢慢地伸出手来把他拉向井中,他无法抗拒,最终躺在了尸体的身边,他们相拥而眠。
而尸体就是源稚女。
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弟弟,亲手埋葬了他,此后余生都停留在那噩梦般的时刻。
就因为弟弟是个鬼,魔鬼占据了他的躯壳。
这便是他为正义支付的代价。
从那以后他再也不在乎对鬼使用暴力了,因为他已经支付了这世上最昂贵的代价。
从那以后他就开始想要逃离这座城市,大家长的位置或者滔天的权势对他都不重要,他短短的一生都生活在杀死弟弟的痛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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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天真地认为只要离开这个国度,去往一座没有人认识他的世界,他就能埋葬一切往事,从头再来。
所以在那以后他既是狂徒,也是懦夫。
但命运……竟然给了他第二次机会。
许多年后源稚女再度来到他面前,眉眼间依稀是当初的模样,可他的出现却是这么突兀,丝毫不给人一丝准备的时间。
自己甚至没有时间去想,异日重逢,他该以何面见稚女?
以沉默、以泪水,还是以刀锋?
他提起手中的刀锋,如面对往日任何一个鬼时想要杀死对方。
却又忍不住要用尽一切力量去拥抱他……
所以他提起了刀。
却没有迈步。
他的脸上面无表情,眼中有杀意有痛苦,亦有被往事追赶上的茫然。
他的脑海中回忆着上一次的画面,他紧紧拥抱着稚女,手中的刀锋却贯入了稚女的胸膛,他心中空洞地拧动刀柄,搅碎了他的心脏,温热的血溅满他的胸膛……
他们如兄弟般相拥,又如仇敌般相杀。
不……
稚女并没有反抗,他只是抱着自己,抬头欣喜地说——
“哥哥,你回来啦。”
源稚生突然退步,勐然惊醒。
他从噩梦中惊醒,在刚才陷入了一场不知道过了多久的噩梦。
噩梦中他又回到当年的雨夜,回到了那座山间小镇,名为鹿取的神社矗立在漆黑的夜幕下,清澈的小溪穿越小镇,整座镇子沉睡在绵绵的雨中,脚下的长草在风中发出哗哗的声音。
一切如旧。
源稚生心生寒意。
他刚才露出了这么多的破绽,无论是稚女还是他背后的女人都可以将他轻易杀死。
“哥哥,正义真的这么重要吗?和最亲的人相比,即使是世界又算什么呢?”
盘膝而坐的男人缓缓起身,他肩披一件血红色的广袖和服,刺绣着大朵大朵的彼岸花,红得就像是新流的血。
源稚生没有回答他。
男人眉角带笑,目光柔和,他今天化着澹澹的妆而来,薄薄的朱色和石青抹上眉间眼角,呈现出介乎男女之间的妖异之美。
化妆后的他真的和源稚生很像。
“那就试着再来杀我一次吧,哥哥。”
他的嗓音轻柔温顺,就如那个雨夜中拥抱哥哥的男孩一样,口中却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说辞。
源稚生深深吸了口气,拔刀出鞘。
他努力排空杂念,让自己的思绪重归澄澈,他突然在心中庆幸稚女的出现如此突兀。
既让他措手不及,也让他无暇多想。
蜘蛛切的刀锋缓缓出鞘,泛着青色微光的刀锋被周边火光所染红了。
不需要多想,只需要……再一次出刀就行了。
源稚生在心中默默想着,他甚至在心中高唱着《正义大朋友》的歌,一如那个雨夜中一样,歌声支撑着他走到了最后,杀死了自己的弟弟。
命运似乎总是一如既往。
脚步声从身后响起。
楼梯早已几近崩塌,来人的脚步很轻,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发出了声响。
提着两把小太刀的樱井明来到了门口,站在了源稚生的背后。
他的目光越过两个男人,落在了樱井小暮的身上。
女人的美艳与温婉惊艳了他,来自血缘的关系他在心中默默道,原来这就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
他们从未见面,又或许早在那所关爱学校中见过了,却彼此谁也不认识谁。
源稚生侧过身,拔出一半的蜘蛛切没有归鞘,也没有继续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