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桌素席终于开得像个奠宴了。
李纨代祭,众人起身离座淋了酒,又鱼贯向黛玉致礼,这才重新落座,草草吃了几口,便等着贾母发话散席。
偏贾母满心舍不得林黛玉,只紧紧地拉着她的手,絮絮地说着贾敏年轻时的往事,又念叨着林如海当年把一小点的黛玉送来,自己看得眼珠子一般养大等等。
到了最后,还是邢夫人不耐烦了,上前陪笑:“眼看着都未时了,老太太今儿可还要歇午?我看林姐儿脸色发白,想也坐不住了,不如都回去歇歇罢?..
“再怎么封院守孝,年节时,林姐儿也不能不给外祖母和亲母舅行节礼啊!总归让孩子安安静静在那院子养养身子,过一两个月就又见着了呢!”
一两个月?
众人悄悄对视:怕是至少要一年!
宫里给的明白话,光贾敏的孝期就要补九个月,再看着宫里皇上皇后的心情,再加上各种各样的大事小情,果然错过了这一次宫妃们都回家省亲的潮头,谁知道后头会怎样?
只是这个时候,邢夫人的场面话正好囫囵过去僵局,谁也不会傻到去拆穿罢了。
薛姨妈等人便也上来劝,贾母顺势含着泪放了手,让宝玉:“跟着你宝姐姐一起,送你妹妹回去。”
林黛玉温和地看着一家子人的样子,愿意相信她们都是真心为自己悲伤,端庄行礼,袅袅而去。
路上,薛宝钗紧紧挽着林黛玉,低低地说着自己父亲刚过世时一家子的凄惨景象,还有自己母女们撑过来得极其艰难。
林黛玉留心听着,以为她真是为了提点自己。但走了大半的路,话头竟还只是纠结在“如何惨”“怎么难”上,这才惊觉:宝钗刚才只是为了留下自己、让场面好看些,而已!
自己竟真当昔日的宝姐姐提前疼惜起自己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了!
呵,幼稚!
林黛玉心中自嘲,便不再听她絮叨,而是分了一半精神去听后头两个人说话。
宝玉满心不乐意地和李纨并肩走在后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贾兰的种种。
“兰哥儿倒是说过几次,想去上学了。只是他还小,老爷不让,我也只好先带着他在房里识字罢了。”李纨暗示着宝玉。
宝玉心不在焉,自是听不懂:“我幼时未上学之先,是大姐姐教了我识字背书。到大姐姐进宫时,我已经把论语都读完了呢。”
“那如今呢?”李纨没忍住,追问了一句,自己又觉得多事,抿一抿嘴不再吭声。
宝玉却被这一句问得好没意思起来,咳了一声,刚要往前赶,便见宝钗回过头来,温柔笑道:
“其实,宝兄弟不如趁着这时候,带着兰哥儿一起去上学。等娘娘归省之时,也好有些进益,以慰长姐之心。”
李纨忙笑道:“这才是正理。”
宝玉一哂,根本就不理她二人,大步赶上前去,贴到黛玉另一侧,小声问道:
“你一个人住在那院子里,我怕你孤单。前儿她们说要让晴雯去服侍你,我赶紧叫她去了,还给你带了好些东西,你可收着了?”
林黛玉错开半步,礼貌摇头:“不曾。鸳鸯姐姐亲自送晴雯过来,因要当我林家的丫头,所以进门前我让她把所有的行李东西都送回了原处。如今她从头到脚、从吃到用,都是我重新给她置办的。”
宝玉一惊,想一想,又笑道:“你想得周到。这样一来,别人寻趁不着她,也寻趁不着你,这样最好。”
顿一顿,又小声道:“你从南边回来,我们还没好好说过话呢。你走了快一年,我得了好多好东西,专等你回来,你却又不收,岂不辜负了我的心?”
“二哥哥的好东西,该给你姐妹们都分分才好。我如今守孝,身边的外物越少越好,才能不萦于心、不役于物,一心向孝,读书守制。”
林黛玉淡淡地看向宝玉,“二哥哥当年既然曾经受过娘娘的亲自教导,照说,这些道理用不着我喋喋不休。”
宝玉愕然,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二哥哥,合家上下,只我自幼不曾劝你考试做官、留心仕途,那是因为大姐姐入了宫,你是她胞弟,已经因为衔玉而诞出尽了风头,若再忒出类拔萃了,对咱们家未必是多好的事情。
“可不考试不做官不投身仕途经济,并不等于连书都不读、连礼都不学、连世事人情都不经历。那不是魏晋风度,那是纨绔米蠹!”
黛玉一脸失望地看着他,“我以为你都懂才做出这副模样来,谁知一年大似一年,你竟丝毫没长进,根本还是这副底子。那你我之间,想来也难再同行了。”
这一番话痛彻狠厉,甚至连外事宫墙都说了出来,顿时震得李纨和薛宝钗都掩唇大惊。
李纨上上下下打量着林黛玉,眼中先闪过敬畏,接着便是一丝按捺不住的窃喜:她这次竟是因祸得福!这样剔透伶俐的人,又有宫里做靠山,日后必定是前程远大的!
即便兰哥儿得不了这林姑娘尽心尽力的教导庇护,但只要一起住上这三年,只香火情就能令其对她们母子照拂一二,说不定就能给她母子带来一生的富贵平安!
想到这里,李纨的心里一片火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