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身着斩衰正服,头戴衰冠,脚着菅屦,右手执苴竹杖,端端正正地跪在林如海的灵前。
她摸了摸腰间。
小祥礼时除去的腰绖,令她这身孝服少了些束缚,她反而觉得不自在。
她抬头看向父亲的灵牌,有些发愣。
那晚在扬州别院,她和父亲一席谈,说的就是她日后的归宿。
林如海从贾琏的话里,听出来了她和宝玉两心相许的意思,所以犹豫再三。跟女儿一旦摊开来直白商议,便问她是不是要嫁给宝玉。
林黛玉否决了这个猜测。
林如海当时便长出一口气,立即命她拿了纸笔,给陶行简留了一封信。
林黛玉还记得,当时父亲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对自己说道:“贾府早已朽烂,那宝哥儿虽然是个至诚的人,却不是个挽狂澜于既倒的人。他保护不了你。
“更何况,当年你母亲骄傲,老太太又偏疼她,家中的兄弟姐妹、姑嫂们关系,就都淡如君子。
“你留在那里一时,有我给你留的钱财傍身,还能得个平安。可一旦被人哄骗尽了,想留一世,那只怕是没个好下场的。
“所以,你得瞅准机会,早些走!”
黛玉在心里深深叹息。
她怎么会不想早些离开呢?
可是,一来如今她尚且年幼,离开荣国府、独立门户的可能性几乎没有。贾母不会舍得她出去经历风雨,贾政等人也不会放弃贾家的名声。
再来就是,她既然已经知道,若是不做悔改,贾家只怕是早晚大厦倾倒、家破人亡;那身为贾母的亲外孙女,她就没法子真的眼看着不管。
尤其是,这府中还有这么多无辜的人。
比如李纨贾兰,比如迎惜,比如鸳鸯,比如紫鹃……
我总要尽力试一试。
林黛玉垂眸,恭恭敬敬地给林如海的令牌叩头,心中道:父亲,母亲,请保佑我,能把那几个痴人,拉回正路,救下这座荣国府,救下这个母亲临死都念念不忘的地方!
黛玉泪痕不干,边哭边依礼叩头。
渐渐的,她哭得有些昏沉了。
坚持不肯在外头被那一群不着四六的谄媚之徒们围随、非要在幔帐以内陪着林黛玉的陶行简,在旁看看不好,忙上前扶了林黛玉一把:
“别哭得太狠了,伤身。”
林黛玉抬头看他,眼睛已经红肿了,勉强睁开眼,轻轻嗯一声。
陶行简看着她这么哭,心里就揪得慌。忙回头找到孟姑姑,招手让她过来。
孟姑姑却不动,只示意紫鹃和小红过去:“扶着姑娘去。”
两个人忙快步过去,跪在黛玉两边。
有了她们二人在侧,黛玉自然分神,伤心便少了些,不由轻声对陶行简道:“世叔去坐吧!我无妨的。”
“嗯,你好好的。我一会儿还有事跟你说。”陶行简再嘱咐一声,这才回了自己的座位。
右侧幔帐内陪着的贾府内眷,和三两个来致祭的女客,透过纱帘缝隙看向林黛玉的眼神中,妒羡交加。
这林家的女儿看着不过是个娇娇弱弱的小女孩儿,也没见得机灵,也没见得美丽,更没见得妖娆,怎么就得了这殿中大监如此真心实意的看重呢?
这殿中监跟林如海,究竟有什么渊源?
因这次祭礼乃是照着礼部规矩最简洁的,所以不过两个时辰便到了尾声。
最后一项最要紧的祝文,贾府本来请了如今任着兵部侍郎的贾雨村来读,谁知陶行简一来,伸手便把祝文抻了过来,道:“我来。”
贾雨村忙堆出满面笑容,长揖到地:“若有陶监祝祷,想林兄在天有灵,必定更加欢欣。”
林黛玉正跪得恍惚,耳边忽然响起陶行简中气十足、伤感怀念的声音:
“维年朔日,孤子林氏。陶某,敢昭告於考巡盐御史封谥文安侯林公讳海:日月逾迈,奄及大祥,攀慕永远,无任荒踣……尚飨。”
林黛玉放声大哭!
古礼:自大祥后,外无哭声,内有醢酱。
除了孝服,自己的生活将一切归于正常。“父丧”这件事,在外人眼中、礼制之内,都结束了。
自己也要走出孝期,以一个独立的人的形象,面对芸芸众生,蹚入滚滚红尘。
若非重来一世,光是此刻的孤单和恐惧,就能让这样一个孤女,转身便逃进荣国府给她营造出来的虚假的无尽宠爱尊贵的幻境之中。
可是,这一世,自己不是来熬的,而是来战的!
林黛玉痛痛快快地哭着,却下定决心:这是最后一回,这样哭了!
陶行简按部就班地兴、进、跪、奠,陪着林黛玉痛撒了一回热泪,眼看着林黛玉先离开了,然后才跟执尊、罍者出了灵堂。
待撤了供馔,关了灵堂,大祥礼便算是完了。
女眷们自然从另一侧出去,外头的男子则全都眼巴巴地等着陶行简出来,好做寒暄。
这时,小红却疾步出来,悄悄地跟贾政禀报:“陶监去安抚林姑娘了,请老爷先待客,莫要亏了礼数……”
贾政顿时明白过来:陶行简压根就不想跟这群人应酬!
勉强笑着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