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他的笑容也只浮于表面,满嘴衣冠胜雪,更无一人知音,其实权力并非什么好东西,爬得高了,再向下看时只余物是人非,高处不胜寒。
大约正因为早早经历了家国之恸,才养成了他佛口蛇心,警惕阴郁的性子。
刀剑之下没有赢家,只会把众生命运切割得支离破碎,哪怕出身高贵如叶叙川,也失去了他几乎所有的亲人。
“大人。”
酒宴散去,只余零星灯光,黯黯地照着精致地毯,烟年本就清瘦,着素色衣裳站在厅中,显得伶仃寥落。
烟年道:“今日我的舞跳得不好,让大人笑话了,大人与我算半个同乡,我给大人唱一曲母亲教的小调作补偿,好么?”
叶叙川淡淡道:“你今日折腾得够久了,再信口开河,死缠烂打,只会让人生厌。”
烟年恹恹道:“哦。”
叶叙川转身离去。
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她温柔,却略微沙哑的嗓音。
“古木连空,乱山无数,行尽暮沙衰草……”
歌声低婉苍凉,满怀怅惘,单单几声调子,就将北方荒凉的月亮挂在汴京的天上。
“星斗横幽馆,夜无眠、灯花空老……”
她跟在他身后拾级而下,身型清瘦,如在水一方的白鹭,四面帘幔翻飞,她的歌声分毫不乱,一听便知是烂熟于心。
叶叙川垂下眼,手指轻轻摩挲袖口。
她唱的是当年北方流传甚广的小调,记忆中母亲还在世时,也曾对他哼过几句。
人心鬼蜮,世道险恶,他应该更加警惕才是,可今夜的风太柔和,背后的歌声太温软,令他记起了人生中仅有的温情年岁。
也剥夺了他一部分判断力。
满嘴谎言,扯谎扯得漏洞百出,俗艳又愚蠢,偏偏愚蠢中还带着一点捉摸不透的真心,这样的性子,比一昧的不谙世事要复杂有趣得多。
叶叙川漫不经心听着她的歌声,又记起昔年一件旧事。
当他还是鲜衣怒马的小将军时,好像曾养过一只狸奴,只不过那狸奴狡黠,老是偷偷跑出府。
他不喜欢它叛逆,像熬鹰一样熬它,费了一番功夫,才令那狸奴学会了安分守己。
但狸奴听话了之后,他反而觉得无聊,便丢开了手去。
后来家族蒙难,叶朝云远嫁汴京,叶氏旧府从此荒废,狸奴也不知所踪——许是被谁逮走吃了。
这女人就像那只狸奴,脾性不佳,另有所图,所以可供他肆意逗弄,不必怕她被逼急了咬人,最适合放在身边,当个闲时解闷的玩物。
他深深看了烟年一眼。
烟年对他期盼地笑,眉目弯弯,脸颊皓白如月。
他回过身,吩咐左右道:“备好车马,今夜宿在甜水巷。”
*
烟年陡然得知叶叙川准备与她共度良宵了,虽然心中窃喜,但还是很想拧下他气定神闲的狗头。
乘着叶叙川的大马车回了外宅,烟年挑起软金缎床帐,伺候叶叙川更衣。
素手解开衣带扣,一枚,两枚,三枚……三更的夜静谧无声,只有乌都古的鸣叫声魔音贯耳,好像蒺藜讨薪时的哀嚎。
正想着要怎么给蒺藜发这个月的零花钱时,烟年下巴忽然被抬了起来。
微凉的指尖点点她唇畔,叶叙川问道:“怎么这种时侯还走神呢?”
她说出今日第一句真话:“大人,我很困。”
“那你好好歇息,我先回府。”叶叙川懒洋洋道。
烟年登时清醒了,死死拽住他腰带:“大人别走呀!烟年好不容易盼来了大人,哪怕刀架在脖子上,也必要与大人同赴巫山的!”
“哦?真的么?”
他面上神情似笑非笑,如窗外明明灭灭的竹影映在薄纱帐子上,但看影子,分不清是风动还是竹动。
“我看你远不如上回投入。”
这不废话么,熬夜熬得妆都脱完了,谁还能提得起上工的精神?
烟年咬紧后槽牙,面上挤出柔婉笑容:“怎么会呢大人,这一月来烟年朝思暮想,辗转反侧,只想再见大人一面,而今大人近在眼前,竟有些近乡情怯,唯恐这只是黄粱一梦了。”
她满嘴肉麻情话,缓缓依偎入叶叙川怀中。
再抬起头时,眼里的懒倦已尽数消失,只余娓娓深情眷恋。
叶叙川也配合地搂住了她。
面若芙蓉,眉如春柳,雪肤莹润,美目含情,叶叙川自见她第一眼起,就知道她生得好。
然而,这世上漂亮皮囊常见,难得的是一份恰对胃口的有趣。
她或许是谁派来的杀他的刺客,又或许不是,这有什么要紧的呢?
她坐在他怀中,轻如一片海棠花瓣,如此羸弱柔顺,即使当真心怀不轨,他也可以顷刻之间制服她。
女人嘴极甜,樱色唇瓣张张合合,表达心迹的情话如江河奔流,滔滔不绝,说起她的故乡,说白马关城楼上有世上最圆满的月亮,但却不及他清逸出尘。
叶叙川心里觉得好笑,她竟然夸一个地狱里爬出的恶鬼清逸出尘?真该带她见见自己杀仇家时的样子。
唇上溅了血,大约就说不出这等动听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