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一段时日,烟年全然是靠一腔对金盆洗手的渴望,硬生生撑过来的。
每晚有不同的遭遇等着她,乃至如今,烟年看到他微笑,就一阵毛骨悚然。
可即使如此,她也一口咬定她对叶叙川情深似海,心如匪石,不可转也。
甚至甘愿受他折辱。
她擅驯鸟,深知对付桀骜不驯、敏感多疑的鸟兽,必须表现得足够坚定,才能化解对方的戒心。
她才是最出色的驯鸟人,叶叙川妄想征服她?
烟年一下一下抚弄鹦鹉脑袋,持起金剪,削去鸟儿翅尖的羽毛。
金黄鸟羽飘落在地,她心里冷笑:究竟谁是猎物,还未可知呢。
*
连日在府中休养生息后,今年的第一枝槐花悄然开放,烟年望着枝头莹白的小花朵,躺在庭院中的秋千上,被甜香烘得昏昏欲睡。
香榧有事禀报,急急进了垂花门,却被管家中途拉下,耳语了几句。
烟年将眼睛睁开条缝,问道:“怎么了?”
香榧想说什么,被管家狠狠瞪了眼,登时不敢多言了。
两人僵持之间,翠梨操着她的大嗓门,在垂花门外高声道:“娘子,是九重来了,他说鱼鱼生了病,没有钱送医馆,来求娘子想想法子的!”
*
烟年的挣钱能力极强,与她忽悠男人的技术不相伯仲。
但挣钱归挣钱,她物欲极淡,平时清粥小菜自得其乐,挣来的钱要不然转手给了下属,要不然就拿去接济无家可归的流民孩童。
这回上门来求救的九重,及他的妹子鱼鱼,都是受过烟年恩惠的孩童,如今在一间木匠店里做学徒。
烟年看着他们,时常会想,如果自己幼年时没有经历过那场战争,没有流离失所,或者是蒙好心人施以援手,她的人生会不会就此不同。
至少能和亲人相依为命,而不是来到这陌生的都城,做一个见不得光的细作。
所以她会帮这些孩子们,不让他们的人生和她一样糟糕。
九重一见她身影出现在门前,立刻落下泪来,抽噎道自己妹妹发了场寒症,已没钱再治了,不知该找谁好,只能来寻烟年。
烟年抿嘴不语,眼中掠过点点寒芒。
她当初留下的钱可不少,足以支付药资了。
不顾管家的反对,她随手点了几个侍卫,随九重前去医馆。
九重抹了一路的眼泪,他命苦,前年家乡遭了战乱,族中老小都去了,只有他和妹妹跟着逃难的人群,艰难到了帝都,后来被烟年救下,若是妹妹没了,天地孤独,真不知该如此过下去。
烟年不免黯然。
这样的孤独她早已习惯了。
当年姐姐带她逃难,路过破碎山河,满地狼烟,自那以后,她便没有再发自内心地开怀过。
为什么会独自前来汴京呢?
因为那年冬日,天寒地冻的破庙中,细作营指挥使披着满肩的雪,摘下狼皮风帽,问她愿不愿意跟他走。
她问去做什么。
指挥使笑了笑道:做细作,把这些该死的外族人撵出我们的土地。
见她不语,指挥使补上一句:如果你跟我走,我会给你吃不完的食物。
连年欠收的土地上,食物是最宝贵的东西。
她抱着饿得奄奄一息的姐姐,毫不犹豫回答我愿意。
*
彼时年幼,尚不知离别是何滋味,如今渐渐明白了,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求得一样东西往往万般艰难,失去它却无比容易。
她步入医馆,瞧见脸色灰败,窝在薄被中的小女孩儿,登时明白了医馆的意思。
小姑娘已然病入膏肓,再花钱也只是吊着命,没必要了。
烟年见过许多死亡,可并未因此变得心如止水。
见得越多,反而越怕死,人死如魂灯熄灭,意味着天人永隔,再无音讯。
所以,哪怕境况再晦暗,她也拼命地想活下去,也让别人活下去。
可她终究无法救回每一个想救的人。
就像她探听到了那么多重要的消息,依旧无法阻止战争杀伐。
那这样费尽心机,忍辱负重地讨好着叶叙川,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感到无比的疲惫。
榻上的小姑娘嗅到她身上的海棠香,迷迷糊糊道:“姐姐。”
烟年回神,伸手抚摸小姑娘干枯的发丝:“鱼鱼想吃甜果子吗。”
小姑娘轻声道:“想。”
烟年回头吩咐香榧:“去买些乳饧来。”
香榧领命而去,烟年柔声问鱼鱼:“还想做什么?”
小女孩认真想了想,吃力地答道:“想听……烟年姐姐……弹琵琶。”
*
管事来送螺钿琵琶时,诚惶诚恐告知:“烟娘子,大人吩咐了,今夜春日宴,让娘子携琵琶去席间弹奏一曲,娘子可要快些,不然怕是攒不出梳妆的时间。”
烟年看了他一眼。
管事一怔。
她的双眼敛去了平日光彩,沉静如一潭湖水,美则美矣,总觉得透着一股子哀色。
她从管家手中接过琵琶,侧坐床头,拨弄起琵琶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