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钟的余音似乎还萦绕在众人耳畔,清晰可闻。 纪鋆道:“十一,你可还记得昔年戏言?” ——若得天下,我当予你一半。 燕淮记得,可当年,他根本不知纪鋆的身份,纪鋆亦不知他的身份。那句话至始至终都只是两个孩子坐在沙丘上眺望着远方的落日闲谈间说起的笑言罢了。即便是前些日子,他知道了自己叫了多年的七师兄其实是靖王府的世子爷,看穿了他的勃勃野心,可他们却依旧还被蒙在鼓里,蒙在一个又一个谎言之中。 “已过得太久。我不记得了。”燕淮勾唇微笑,摇了摇头,“咱们私下里说过的戏言,数不胜数,哪里都能牢牢记得。” 纪鋆亦笑,道:“我也记模糊了,可有一句,我却一直都记得。”他按着燕淮肩头的手渐渐用了力,语气却依旧是从容而平静的,“我家中兄弟众多,可唯有你,十一,唯有你在我心中方才是手足!” 这句话里,至少有五分真心。 至于剩下那五分,只怕连他自己也弄不分明。 燕淮一字字听得清楚,心头却是异常得冷。 他们不是兄弟的时候,胜似兄弟。而今真成了兄弟,却反而要做不成兄弟了。 世事弄人,大抵便是如此。 他唇角的笑意渐凝,叹了口气,未再言语。纪鋆却知他素来就对这些看得淡,也知自己这般说不过是刻意强调一番心意,想叫燕淮明白,即便他这会瞒了他,骗了他,内心深处却依旧拿他当手足至亲,非旁人可比。哪怕最后他除去汪仁,也仅仅只是针对汪仁其人,绝对同他们之间的兄弟之情没有分毫干系。 然而心中想得明白,嘴上也说得利索,纪鋆却依旧有些莫名的心烦意乱。 梁思齐在一旁眼瞅着,却比他更为心焦难耐。 候了须臾,梁思齐就忍不住出声催促了一句:“事不宜迟。” 再这般折腾下去,没准等到黎明时分还不能见分晓。别人等不等得了他不知道,但是他自己却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继续等下去了。光阴寸金难买,白白耗费在这些事上,他等不及! 梁思齐眼里露出两分不耐来,蓦地翻身下了马,将缰绳往边上侍卫的手里一塞,转身就要往里头走。 纪鋆蹙眉。 沉重的宫门却突然在他们面前被徐徐推开去,露出背后空荡荡的黑暗。 众人皆讶,立时肃然。 里头却渐次燃起了光,如同星火燎原,顷刻间便已将眼前场景悉数照亮。 灯光下,面带惊惶的太子殿下神情局促地被簇拥在正中,坐于辇上,双手紧紧交握置于腿上。而他身侧,站着一个颀长的身影。 ——是汪仁! 纪鋆蹙着的眉头皱得愈发得紧了,暗暗咬了咬牙。 心念电转之际,他陡然侧目望向燕淮,眼神急变,一时间竟是掩饰不得。汪仁虽则名义上还掌着司礼监,但宫内管事的多半还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小润子,他已鲜少出没,更不必说留守东宫。哪怕他在,也合该留在肃方帝跟前才是。 然而此刻,汪仁就这么出现在了他们面前,护着太子,随行在侧,从容不迫。 他既在,那燕淮是否早已知悉?他们并不曾一同走进皇城,燕淮是否先会过汪仁? 短短一瞬间,纪鋆心头已掠过千百种可能。 梁思齐的脚步,亦停住了。 纪鋆只看着燕淮,过了片刻。才轻笑出声,问:“是什么时候察觉的,十一?”夜中风冷,纪鋆拢了拢自己的衣襟,眉眼微沉。“是我说漏了?还是你从头至尾都不曾信过我?又或是。昔日分别便为诀别?” 原本,就是再不该相见的吗? 兴许是的。 何苦来哉,一个两个。都往浑水中淌,沾染一身污黑,今后想洗却是再也洗不净了。 燕淮安安静静地站在他面前,不过一步开外的距离,却仿佛隔着漫漫沙海。一眼望不到边际,遥不可及。纪鋆在看他,他也在看纪鋆。纪鋆想要皇位想要至尊霸权,都乃人之常情,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有志向有野心总要拼一把才肯甘心。但错就错在纪鋆想要的东西里,有他们要守的。 矛盾就明明白白摆在他们眼前。没有人能视而不见。 他始终坦然,没有避开纪鋆的视线,道:“从知道你身份的那一刻开始,我便起了疑心。” “是吗?”纪鋆有些笑不出来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忽然一扬手。道,“弓箭手!” 身后黑压压的一片人,齐刷刷拉开了弓,指向太子一行人。 箭头在灯火照映下,泛着泠泠冷光。 太子胆怯,一把将自己的衣裳下摆攥进掌心,用力攥紧。 站在他边上的汪仁却只温声劝慰道:“殿下莫怕,不过是几支箭罢了。” 听着他可以放得轻柔和缓的声音,太子攥着衣裳的手这才松开了一些。但他仍旧惴惴得厉害,丧钟敲响的时候,他还在温书,正看得入神,耳边便传来一阵阵沉而闷的钟声……这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叫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声音…… 他知道,这是父皇去了。 他靠在榻上,手捧着书卷,突然之间便一个字也看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