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应和陈阿多被冲散了。
云敛天末,暮色不知不觉漫上来,玄应仍没能找到他。
人流早已散去,雪地里徒留一堆乱麻麻的脚印。
之前曾途经和流民对峙的地方,雪上累着一层红垢,内脏和头颅还留在原地,尸体却不见了。
玄应负着雪亮如新的玄清剑从那暗红的雪地边走过,人和剑灵都沉默着,默契地不提尸体的去向。
落日被重云遮蔽,天上又落下雪来。
雪花大片大片的,洁白柔软,一层层往大地上积聚,宛如一位包容一切的慈母,为孩子们掩去犯下的一切罪恶。
雪太实在大了。
天光黯淡,流民的踪迹越来越难以寻觅。大半天没有进食,体力所剩无几,酷寒随着夜幕徐徐降临,玄应不得不停下寻人的脚步,转而寻一处栖身之地。
穿过一片被雪覆盖的山林,又是一片被雪覆盖的山林。
四野笼罩着深蓝,沉眠的树林如同潜伏的鬼魂,幽幽地跟在少年身后,无论他去往何处,一偏头,总还能望见它们立在身旁,从高空中俯视他。
少年已行了太久,满头青丝皆覆霜雪,白衣白发,白玉面庞,被沉郁夜色包裹着。孤零零的身影在密不透风的寒冷中慢慢挪动,雪地里一串模糊的脚印延伸到远方。
刚开始的时候,他会偶尔停下来,因为脚边踢到硬邦邦的东西。他弯下腰,在朦胧的夜色中将那黑乎乎的一团东西翻过面。他捏起一个御火诀细细辨认,又是一具流民的尸体,不是陈阿多的。
他靠着元气御寒,踽踽独行半夜,一路上不知道见了多少具流民的尸体。尸体冰冷僵硬,蜷曲着,肤色发灰发青。但每一具尸体的脸上却都绽放着奇异的笑容,不知道是随着什么样的美梦沉入死海,美餐一顿抑或高官厚禄?儿孙满堂抑或故友重逢?
少年绕过尸体,继续往前走。抬脚、落地,幅度、节奏、呼吸,一成不变。
少年在心中默默数着,每走一百步,他便低低唤一声他的剑灵。
“玄清。”
“我在。”
“玄清。”
“……我在。”
“玄清。”
“……我……在。”
……
他的剑灵将所有的元气渡给了他,强撑着不肯陷入沉眠,像是怕他一个人走这夜路太孤独,每一次听见他的呼唤,总要挣扎着给出回应。
纵然这回应愈加微弱。
他仍旧往前走。周身的元气一丝一毫地流逝,在一成不变的节奏中,他听见自己逐渐加重的呼吸声。
一千步,一千二百步,一千五百步,一千八百步……两千步……两千五百步……
寒夜太漫长了。
他以为那日在玄天镜前,眼睁睁地看着玄尘的血从身体中一点一滴流尽,已是此生最漫长的时刻了。
可现在才知道,哪怕通天台上千百个人的血在眼前流尽,刻着他们名字的木牌一个接一个填满天祖祠的小木格,都不会比这一夜更漫长了。
月亮怎么还不落下来?
不如就靠着树歇息一会儿吧,睡一小会儿,慢慢等待天亮……
……不,他不能,他怕一旦停下,他便再也迈不出一步,一旦睡去,天就永远不会再亮了。
……陈阿多还活着吗?
远在鹿苏的母亲……还在等吗……
天,真的会亮吗……
月光悠悠洒落,林间澄辉蔼蔼。
白雪宛若梨花,千千万万朵,打着旋儿飘下来,落到少年渐渐合上的双目。
长夜……许是没有尽头的……
往哪里走……都走不出这片雪地……
而我……我是谁呢……再走一步……或者停下……真的重要吗……
“阿朝……朝……玄……玄、应……玄……”微弱的声音不知打何处而来,在黑暗中游魂般飘荡。
原来……长……夜……也有……声音……
“你、不……朝、玄……玄……应……别……”
……别停下。
你别停下。
不能倒下。
你不能倒下。
阮清在混沌之间沉沉浮浮,抓着从悬崖上垂下来的唯一一缕希望的丝线,哪怕这丝线陷入皮肉,割得十指皮开肉绽,连着心、连着脑海、每一个地方都抽疼,魂灵被扯得撕裂开,还是紧紧攥着、勒着、吊着,不肯放手。
不能死。
你不能死……
朝玄应……
朝玄应!
你、不、能、死!
刹那间遍野掠过一片寒光,玄清剑轰然一声长啸——
天地动摇,坠兔收光。
四野皆惊,山林战栗,雪花在半空停驻一瞬。
一道莹莹泛着银光的身影自黑夜中降落,如月华委地,映亮一片雪地。
剑灵竟化出了形体。
来不及思考,阮清扑入雪地里,慌忙搂住倒在雪中的人,眼泪如断了线的玉珠,颗颗滚落到少年的脸庞,转瞬便凝作冰霜。
脸上短暂的温度一闪即逝,他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微微睁开眼,看见一位白雪化作的谪仙。
……不,也许是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