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仲笑着看向面前的女子。
“今日我就题词一曲,你且莫贪恋春风,以至于误了终身呐!”
他命人取来笔墨纸砚,稍稍思索后,挥毫作词。“卅年半生,尽付词中。”
他喃喃自语,下笔如有神,顷刻间笔墨纵横,一首佳作已然问世。
高英兰身躯微颤,小心翼翼地接过这张纸,轻轻念道:“《曲玉管》……”
她将整首词尽皆颂出,直至末尾:“……几回东望,但见朝阳,不见商朝。”
“几回东望,但见朝阳,不见商朝。”
数百年前,晋元帝两问幼子“汝意谓商朝何如日远?”。
初答“不闻人从日边来,居然可知”,二答“举目见日,不见商朝”。
其中深意,人尽皆知。而今自闻仲笔下写出,读起来又是另一番滋味。
张奎既识得这个典故,也读得懂这首词。
但是他不明白。
不明白闻仲已经身在商朝,为何要去写“不见商朝”,更不明白,机缘已在咫尺一瞬,闻仲却还是心生退却。
“当真是好词啊!借古咏今,感慨平生如同浮萍,漂泊在外,读了后真是含英咀华!”
座下宾客无不叹服,连连感慨。
高英兰浅笑道:“大人,茶来了。”
她将沏好的茶斟满在杯中,再素手捻住纸边,含笑撕下一角,泡入茶中。
纸上的墨非同寻常,竟是遇茶即化,顿时间墨香四溢,熏得众人如痴如醉。
而后,高英兰举袖掩面,连纸带茶喝得一干二净,反复如此,至纸消殆尽。
“闻大人的词果真是一字千金,这茶喝下去都是唇齿留香。”
高英兰盈盈一笑,风情万千。
旧人新曲,自是别有一番风味。
随着杯盏下肚,张奎自觉不胜酒力,才会独自凭栏赏景,欲借风醒酒。
他没有想到,有一人跟了过来。
“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赶旧人呐。”闻仲感慨道。
“老当益壮,不移白首之心,闻大人何必服老呢?”张奎说道。
“可是我真的老了,老到连京城的路都认不得了。”
闻仲苦笑道,又叹了一口气,“其实我这次面圣,已经准备告老还乡了。”
张奎盯着这个曾以风骨著称的闻翰林,倏然察觉,这位大人的确是老了。
风刀霜剑在他的面容刻下无数痕迹,双鬓也被岁月的皑雪淹没。
消瘦的身躯犹如入冬后的枯叶,空留一道笔直的叶脉苦苦支撑。
曾几何时,这位大人题词买笑,意气风发,顷刻间,竟垂垂老矣。
二人相对无言,片刻后,闻仲又问道:“四序楼层层叠叠共四层,你可知为何这酒宴设在第二层么?”
“难道有什么讲究么?”张奎摇头道。
“哈哈哈哈那是自然,世间许多事情都是有讲究的,诗词如此,文章如此,处事更是如此。”闻仲抚须笑道。
“愿闻其详。”
“四序楼楼如其名,四时各有美景,而高季以此层为最。”
“我年少时颇好红楼听雨,花烛罗账,青荷粉萏,自以为是花中君子,濯清涟而不妖,出淤泥而不染。”
这份心境,与此时的张奎何其相似。
“大人称得上‘君子’二字。”张奎仰慕之情发乎于心。
闻仲呵呵一笑,继续道:“你再看看那些清倌人。”
“她们生于风尘,凭着一技之长,守身如玉,又何尝不是污泥中的青莲呢?”
饶是心高气傲如张奎,也不禁为之动容。
自古以来,伎人便是下九流,又有多少人会在意她们?
可是同样挣扎于污浊的世道中,又有多少人比得上她们?
张奎回眸一望,高英兰仍在转轴拨弦,娇躯摇曳生姿。
就是在这一刻,他记住了这名放浪形骸的歌伎。
“唉!”
闻仲遽然长叹,说道:“辗转多年,我已不同于昨日,再看那莲花朵朵,高绽秋萎,与今时的我如出一辙啊。”
“可酒肉朋友哪里知道这些,当年贬谪千里,不见有一封书信来往,现在身归商朝,倒是一个个地冒出来了。”
“于我而言,楼上景色已是更胜一筹,可惜时不逢我啊,此去恐是无缘再见了。”
张奎好奇道:“楼上的风景又是怎么样的?”
闻仲拍拍张奎的肩膀,说道:“老人难劝少年勇,我们看到的注定是不一样的光景,可总有一日你会看见的。”
他走下楼去,哼哼道:“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原来宴席已经结束了,所谓的曲终人散,离张奎也是那么的近。
不知何时,楼外薄雨初歇,天边盛阳探头。
一道长虹跨空,倒映在水光潋滟的湖泊,衬得朵朵芙蓉更显几分淡美。
张奎痴痴地看着这份景色,双拳不自觉地握紧。
他和闻仲不同,闻仲已经永远地下楼了,但是他迟早会更上一层楼,会看见更多、更远的光景。
忆往昔迢迢,犹胜昨日,奈何人将去、鬓也秋,再登楼时,终不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