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月底的巴黎不冷不热,气温适宜,在拉塞佩德街尽头一处僻静的死胡同里,古老的鹅卵石地面在晚霞余晖下,开始反射出一点淡淡的蓝色和粉色,远处不时响起车轮滚过石板路的声响和马蹄踢踏声。
这条死胡同很窄,两边是几栋四五层高的楼房,没有大门开在胡同里,大部分窗子紧闭,偶尔能见到屋内透出微弱的烛光闪烁。石墙青藤攀升,斑驳的墙面上青苔和叶子交错出现,跟巷子里堆积的箱子、木材等杂物一样,显示出平时无人看管的状况。
“督察先生?”栗色头发的街头女孩整了整扁帽,双手放在胸前躬着腰,小心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再次开口问道:“您还好吗?”
随着一声长叹,高个子督察直接坐到了路边一个木箱子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铅头警棍夹在腋下,帽子下的眉毛恨不得拧成一团,棱角分明的方脸上满是愁苦。
好吧,他看起来不太好的样子。
艾潘妮心里几秒内经历了一场争吵,一个声音催她趁机赶紧溜掉,另一个声音反对说她怎么跑都会被逮住,不如乖乖呆在原地等,反正她在路上已经把诈骗信扔掉了,就算是沙威督察,没证据的话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况且……这老条子好像确实有麻烦在身,整个人似乎跟以往不太一样。具体是哪不一样,艾潘妮短时间也说不上来,只得乖巧地原地肃立,低下头双手在身前交握,站得像个被老师罚站的小学生。
“如你所见,我现在很不好。”沙威低沉的声音从面前传来,带着苦恼和仿徨,钻进艾潘妮的耳朵:“我是真的……记不起家在哪里,一丁点都想不起来。”
他果然是脑子出了毛病——艾潘妮心里回荡着幸灾乐祸的嘲笑,脸上还是一副小心翼翼的赔笑:“那么您的意思是,要我帮您查到您的住址吗?”
“如果你愿意帮忙的话。”沙威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真挚诚恳,丝毫没有平时的冷漠凶悍:“要是你能帮我找到家,我肯定会报答你的。”
不知为何,这样温和的沙威督察,反而令艾潘妮浑身一颤,某种极其不和谐的感觉让她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女孩咽了下口水,努力维持着谄媚的语气,笑嘻嘻地表态:“当然,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我明天去找我兄弟伽弗洛什,他消息灵通,应该会知道您住在哪里……话说回来督察先生,您今晚可怎么过呢?”
沙威的大手抚上额头,粗鲁地□□了一下,表示他还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需要我帮您找个落脚地过夜吗?”栗发女孩不知哪来的胆子,开始向沙威提建议,不过对方抬起的灰眼睛里没有任何怒意,反而闪着感激的光:“谢谢你,不过我今晚还是去蓬图瓦兹哨所里值夜班比较好,至少能睡半宿。”
艾潘妮点点头,犹豫了一下伸开双手指向远处的巷子口:“既然没什么事了,我可以走了吗?督察先生?”
灰色的目光射来,带着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看得她直发毛,不由得结结巴巴地补充道:“那、那个,督察先生,请、请您放心,我绝对不会趁机逃跑……啊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会帮您跑腿,绝对会给您回音,我发誓不是为了您的报答!”
“别紧张,我相信你,艾潘妮。”沙威严肃地对她点了点头:“明天我会等着你的消息,你知道怎么才能找到我,不是吗?”
艾潘妮闻言,得意地一甩头发:“那当然,您只要出现在街区附近,我马上就能听到您的动静,闻到您的味儿——”
话没说完,她就发现了问题,赶紧捂住嘴巴慌乱地四下乱瞄。随着噗嗤一声,艾潘妮看到了幻象——督察沙威,盯着她的脸笑出了声。不是抓住猎物时可怕的狞笑,也不是惩罚罪犯时鄙夷的笑,只是看到了好笑的事物而发出的,轻松愉快的笑容。
艾潘妮也不明白怎么回事,自己竟然在这样的笑声里落荒而逃。她心里突突乱跳,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心底深处埋下了种子,但土壤里会长出什么?她也不知道。
巴黎秋季的夜间气温舒爽微凉,对夜间巡视的警察,以及喝酒到很晚的醉汉同样友好。沙威带队在巡逻过程中,连续处理了 8 起打架斗殴,以及好几个当街耍酒疯的醉汉,直到过了零点才有空休息。他和衣躺在哨所的木质长椅上,头枕着从座位上挪来的稻草垫子,大脑开始把今天所有的信息和线索一一捋顺。
首先,他来到了一个不属于他的世界:时间倒退了一年,大部分人和事物没问题,唯独关键的几个消失了;其次,这世界里也有沙威这个人的位置,和他自己的职业经历完全一致,不同的是此处的沙威似乎是个孤独的单身汉;第三,这种情况似曾相识——与艾潘妮当年的经历非常像,突然来到一个时间和人都不同的世界,重新开始了生活……
等等!真像她当年那样的话,岂不是再也见不到那些人了?!皮埃尔、苏珊、安德森夫人……还有艾潘妮,不是今天街上那个瘦削肮脏的小女孩,而是他那头上带着伤疤,活泼勇敢又美丽的妻子。
想到这里,沙威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一阵恐慌从头顶灌到脚底,迫使他不得不深呼吸数次,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重新组织起逻辑和理智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