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凌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等她醒来,已在温暖的榻上。她把头埋进软枕里,手伸进枕头下面乱摸,手指突然碰到某个凉凉的东西,扯出来,发现是一张小纸片。 那上面的草书很熟悉。 李凌冰翻过身,举起手臂,捏着纸片“哗啦啦”甩,用余光去瞟上面的字。 那上面说:明日,一起去东市看人砍头。 李凌冰哼了一声,甩开纸片,用手指细搓眉心,眉心的疤如小肉疙瘩般突起,看来,她下半生都要以一副观音面示人。 观音可不爱杀生。 有人约友看花。 有人偏偏约她去看砍头。 怎么都是人,品位就如此天差地别? 她要去吗? 不去。 小狗崽子的心事令她头疼。 要知道,她是铁了心的。 一段注定无法回应的感情是很残忍很伤人心的。 但她又想去。 看政敌被砍头,是撞在心间的一座钟——时刻提醒她,形势逼人,稍有不慎,被人绑赴刑场砍掉头颅的就是她太真! 第二日,午时,李凌冰着素白麻服,披狐毛大氅,赴了“砍头之约”。 东市有一座鼓楼。 鼓楼被严府的家丁围住,只放了李凌冰一人上去。她拾阶而上,看到严克已到,默默走到他身边。 严克今天身上没有酒味。 李凌冰终于弄明白,那些酒味掩盖住了什么——他躯体上的疲乏与情绪上的低沉。 这一切是严克从未有过的。 他在军中,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李凌冰转身,却发现自己视线平移是一堵墙,她冷笑一声,在心里问候了严克的祖宗一遍。 严克正垂眸看东市里的犯人,头也不转,光靠鼻子嗅嗅,耳朵动动,就小声问:“来了?” 李凌冰怨恨地盯着那堵墙,轻“嗯”了一声。 严克问:“怕吗?” 李凌冰的目光都要把墙凿穿了,“我估摸是怕不了的。” 严克转头,原本凝重的神情突然松弛下来,眉眼皆笑。 原来某人个矮,头只堪堪高出鼓楼墙半寸,眼瞅着是白来了,难怪语中带气。 严克喉珠滚动一下,试探问:“我背你?” 李凌冰暗想,想得美,小狗崽子一肚子坏水! “不要,我们从来都是肩并肩站着,谁都不能压谁一头,你——嗳?”她的声音扬在半空,被拦腰举起来,摆到鼓楼城墙上,双腿悬在空中,惊惶失措地乱踏。 严氏家仆纷纷抬头,看见一双女人的绣鞋对着他们的顶心,相互心领神会地笑笑,顺便伸手驱赶行人,“看什么看!没你们什么事!” 严克也爬了上来,朝她身边凑凑,“别怕,不会摔到你,我拉着你的手?” 李凌冰才不怕高,她把身子朝旁挪了挪,把手藏到背后,探出头去,瞧东市的犯人。 犯人们穿着灰白囚衣,一排排跪在地上,李凌冰数了数,一共三十七个。他们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低垂着头,双手被粗绳绑在背后,脚戴镣铐,脖子后面插了块木板,用朱笔写着“死囚”二字。 李凌冰问:“今日,斩的是哪些人?” 严克回答:“李湘母妃的娘家人。” 李凌冰歪垂头,“真可怜,男人争权,关女人什么事。李湘母妃和寿昌公主倒是等来了天恩,弟弟绕了她们一命,只闭居佛寺而已。” 严克用黑眸打量她,“我知道,是你替她们求的情。” 李凌冰道:“她们本来就无辜,就算活命,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无辜? 严克想起寿昌公主的所作所为,加上寿宴上令太真受辱,他没剐了那位公主,已算是便宜她了。 有些事,严克并不想让李凌冰知道。 譬如,是寿昌公主想要趁捻军之乱溺死她,又譬如,他知道寿宴上,她是如何受人□□,又又譬如,他给了寿昌公主驸马一个选择,自剜双眼换一条小命,又又又譬如,他让寿昌公主亲眼看着夫婿剜眼睛,并命她以白纱覆眼,他要她今生今世永不见天日,见了,她就要死。 他不想她难堪,想起伤心事,更重要的是,他不愿让她觉得,他刁钻,他心软怜惜女人,却又是这世间最残忍心狠之人。 见严克久久不说话,李凌冰说:“你大概觉得,我是妇人之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