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容坐在榻上, 凤箫给她腰后垫了一个锁子锦的背靠,手里塞上白铜镂山水填石蓝的手炉,闻言, 一时顿住, 呆呆道:“县主, 这人的声音真好听。”
林容点点头, 那女子的声音柔而不媚,轻而不俗,仿佛江州春水湖的暖风缓缓吹拂在脸颊上, 叫人舒服又惬意, 她心里烦躁之感顿减了三分, 索性脱了鞋, 歪在临窗大炕上,手指抵在唇边嘘了一声, 低声道:“小声些, 别说话!”
凤箫吐了吐舌头, 静静立在一旁,不再言语。
只不过外间那女子只说了这么一句, 便止住, 等了一会儿, 再开口时,那轻柔的声音忽清亮了许多:“妾身昔年远嫁而去,不知今日有重回故土之日, 旧人衣冠, 故国风物, 渺渺于前。一时感慨颇多, 失礼于前, 请君侯见谅。”
那临窗大炕早烧得暖暖的,躺了一会儿反倒觉得闷,林容伸手推开一缝窗户,见青松上的积雪已经化开来,滴滴答答叮叮咚咚,那湖面便溅起阵阵涟漪,加之隐在夜色中,又浑似水墨皴染出来一般,心里奇道:原这园子里也有这样的景色,往日倒是不曾留心过!
她正失神儿,又听外间传来陆慎和煦的宽慰声:“袁夫人请起,实不必多礼。夫人此去漠北近十载,少小离家,白鬓而归,怎能不有所感慨呢?人之常情,怎堪怪罪?”
似有人扶了那女子起身,两三杂乱的脚步声,小厮奉了茶搁在小几上,道:“袁夫人,请用茶。”
里厢的林容支手撑着下颚静静听着,不料凤箫听得‘白鬓’这两个字,忽地悄声走上前去,几乎是趴在那屏风上,那屏风有一小块是白绢的山水画,自然能隐隐瞧见外头的光景,回来悄悄禀告:“县主,那袁夫人双鬓的头发果然白了大半,瞧起来比太太还要老上几分。”
林容没好气白她一眼,揪了她耳朵,用气声小声呵斥:“再说话,罚你一天不许吃饭。”
幸好外间的人并没有听见,吃过了茶,陆慎便问:“夫人如今虽重归汉地,实乃幸事,只可惜袁公已殁,天人永隔,又为憾事。如今,袁氏凋零败落,只余一二远亲,不知夫人有何打算?”
话毕,室内一片静默,久久不问人语。林容正觉得奇怪,便听得那女子反问:“飘零之身,何敢言日后。不知君侯打算,如何安置妾身?”
陆慎笑一声:“袁夫人果不负盛名,见微知著。昔年袁公为奸佞构陷入狱,夫人舍身救父,远嫁匈奴,颇有忠义之名,又加之曾与陆氏有婚姻之约。有谋臣对我说,纳夫人于陆氏,照拂夫人终生,既全昔日鸳盟,又嘉忠义之士,昭告天下,两全其美也。我欲在陆氏寻一子弟,聘夫人为妻,不知袁夫人,意下如何?”
林容听了,直叹陆慎好算计,自己不娶,反推给旁人,自己倒得了好名声。凤箫已在那儿掰着手指头数,陆氏族内,哪一位子弟同这位袁夫人年纪相当,又没有娶妻的,算到最后,摇头,不自觉说出口:“哪儿有这样的人啊?这个年纪,怎么可能还没娶妻呢?鳏夫也有,只是儿子都十三岁了。”
林容瞪她一眼,凤箫忙捂住自己的嘴巴,乖乖站在一旁。
外间袁夫人闻言默然不语,忽起身,复整衣下拜,语调也变得铿锵有力起来:“君侯美意,妾身本不该推辞。只是妾身半生坎坷,颠沛流离,在匈奴连适三夫,乃无福之人,如今无意于嫁娶之事。”
她顿了顿,朗声道:“袁氏虽已败落,只家父藏书的博明楼仍在。本有藏书四千余册,但是战乱流离失所,如今存之不过一千余册,妾身别无长处,唯独记性尚可。倘若君侯厚恩,允许妾身重归袁氏博明楼,修缮家父藏书,复博明楼昔日之盛况,妾身感念不尽。”
这番话,均是出乎众人意料,林容免不得自鄙,古之才女,自是胸有沟壑,别有奇志,凤箫伸出四个手指头来,一脸不敢置信,仿佛在说:“四千本书,天啊,她们家竟有这么多书么?这些书她竟然都看过,还记得?”
突然,一个小丫鬟不知推门从哪里进来,手上捧着锦盒,福了福身,对着林容朗声回话:“夫人,这是江州亲眷的家书,现时要瞧么?”
那丫鬟脸生得厉害,不知是哪儿个院子里侍候的,冷不丁冒出来,说得这么一句话,书房内间外间的人一时都僵住。
林容望向屏风外,鸦雀无声,颇为尴尬,挥手:“拿来吧!”
半晌,陆慎在外间叹息,那语气叫林容听来,半是遗憾半是赞叹:“果真婉娩淑女,与士并列,袁公得此女,堪以传业也。”说罢,对外唤道:“来人!”
侍从捧着两个锦盒上前,陆慎道:“书卷复原怎能无笔无墨呢?这是三副无心散卓笔,并上党松烟墨。”
闻见这绝世的笔墨,那袁夫人的声音都添了三分欣喜,当即匍匐谢恩:“谢君侯隆恩!”
陆慎挥手,又令赏赐万金,数百部曲仆奴,还道:“日后建文渊阁,尽贮古今载籍,还请夫人尽阅之。”那袁夫人听了,越发欣喜,谢之再三,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