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似的光。他领人全部退了下去,令顶上只剩皇帝和裴萧元二人。 皇帝停在那一口大钟之前。亮在钟亭之顶的灯火勾勒出了皇帝的身影,佝偻而僵硬。裴萧元这才觉察,他似正在忍受某种来自身体里的痛苦。就在他待开口询问时,却见皇帝缓缓呼出了一口气,接着,站直身,环顾四方。 今夜,在他的脚下,一座座纵横排列的坊城,被灯火相互联结了起来,流光溢彩,辉煌灿烂,直叫人疑是天河倒挂,满天的星子,流淌在了长安的大街和小巷。 他自然什么都看不见。然而,一切却又好似全部收入了他的眼里。他向着灯火繁城立了片刻,忽然道:“朕平生极少佩服人,唯独你的父亲,他是个例外。” “朕说此话,绝无意为自己开脱,但当年,在做那决定时,朕确实不曾料想,他会主动出关狙击,以身挡敌,竟致战死。” 裴萧元神情微微绷紧,没有接话。 “朕有时候会想,”皇帝继续道,“当年,倘若你的父亲已经知道,那一场北渊之战,其实是阴谋引致,他将会做如何抉择……” 皇帝停了片刻。 “朕可以肯定,他必定抉择如故。敌已至,纵然明知踏入阴谋,他也不会弃北渊不顾。” “也只有你父亲这样的人,才会有你这样的儿郎。” “朕羡慕他。”皇帝慢慢转面,向着身旁的裴萧元说道。 站得近,借顶上的灯火之色,裴萧元此时看得愈发清楚了,皇帝的脸容上,呈出了如大咳后的病态般的红色。 “陛下倘若乏累,臣送陛下回宫歇息。”他如此说道,却依旧是恭谨而略疏远的语气。 皇帝似不曾入耳,继续道:“朕不如他,朕更欠了他八百条好汉的命。但这个天下——” 皇帝突然语气一转,“除了你的父亲,朕敢说,再无人有资格,可来审判朕的是非。” “景升丧乱,豺狼腥膻,山河半壁倾塌,天下黔黎蒙难,呼号无措。是朕平定乱阶,避免衣冠沦没,异族入主的局面——” 皇帝情绪似渐渐激动,突然喘息起来。 “朕登基后,人丁锐减,内有前朝所留积弊,外有强敌虎视,朕忍辱负重,重整天地,二十年后,方有了如今局面。” “裴家儿!”他突然呼唤一声,抬起一臂,指着 前方这一座俯在他足下的不夜之城。 “朕知你对朕怨恨深重,一切是朕该受。但这天下,倘若不是朕出来一统,如今是否依旧乱王割据,贼枭称霸,兵革殷繁,乱战不休,谁能料知!” “朕不悔!” 在说出这三个字后,皇帝便大口大口地喘息了起来。 “朕这一辈子,有愧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嫮儿母亲。一个,便是你的父亲。” “朕有罪于你的父亲。” “朕早也说过,会有一个交待。” “已让你们等太久了。不会再继续等下去,一刻也不会——” 皇帝话音未落,突然,人笔直地往后仰去,倒向了他身后的铜钟。 伴着大钟所发的一道受撞的震颤长嗡之声,皇帝翻在地上,一动不动。 “陛下!” 裴萧元冲上,叫了几声,不闻回应。他俯身,当将皇帝那下俯的脸容小心托起,发现他双目紧闭,整个人灼手得似有火在身体里烧。 他心一紧,立刻矮身蹲下,将皇帝负在了后背之上,背起,转身便迅速下楼而去。此时老宫监也闻声冲入,见状,脸色登时惨白,然而,仿佛这一切又是在他预料当中。他在两名健奴的扶持下,默默跟随在后。 裴萧元背着皇帝,一口气不停地下了镇国楼,又将人抱送上了马车,疾向皇宫而去。 紫云宫中,皇帝领裴萧元去后,絮雨继续留在那里伴着儿子。夜渐深,小虎儿睡去。皇帝和他却仍未回。絮雨心绪有些紊乱,心里总是七上八下。在不安等待之时,她的目光无意扫过殿隅的案头,视线定住了。 那上面摆着一只金平脱圆盘,看去好生眼熟。是她刚回宫时皇帝用来装丹丸的药盘。 她冲了过去,一把掀开蒙住的一块布,盘中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了。 絮雨心猛地悬起,扭头出去,叫人带那司药的哑监过来。哑监垂泪,跪地一阵比划,絮雨脸色登时惨白,心跳如雷,转身便朝外冲去。 她才奔出紫云宫,便撞见裴萧元背着皇帝正疾步返回,入内后,将人小心地放置在了床榻之上。早有人去唤太医。 皇帝歪靠在榻上,闭着眼目,眼角和耳鼻慢慢渗出了几缕血丝,然而,他神情却显得异常平静,似完全没有感到半分痛苦。 “阿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