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入得暖屋,那仍未痊愈的伤手处,慢慢便又痛了起来,又酸又涨,如遭万蚁啃噬,痛感丝缕不绝。
或是真的十指连心。他曾受过多次大小不等的伤,但从没有过如这回,小小之伤,竟是叫人如此难捱。
他取出伤药,换了,再自己用纱布胡乱缠裹,才缠几圈,心里忽然莫名一阵烦恶,丢下了,随手拿起案上躺的一只酒嚢,拔塞,喝了几口烈酒止痛,接着,和衣躺了下去。
他闭目,很快调匀了呼吸。
他几分倦,想趁无事,睡上一觉,醒来,明日便可走。然而无论如何也是睡不着。在榻上辗转反侧之际,腰被一硬物硌到,发疼。
他摸到了系在蹀躞腰带上的一只皮袋。隔着袋,他的指停在了一样东西之上。
便是此物,方才硌到了他。
是皇家还未曾收走的驸马鱼符。
他将这枚后补的鱼符摸了出来, 托在掌心, 低下头,看着,神思渐渐转到了今早他混在长安民众当中观礼的情景。
从现身到离开,她始终静静隐在皇帝身后,忠诚而完美地履行着引导的职责。在皇帝所发的如太阳一般的光辉之下,她看起来丝毫也不起眼。
然而,在他眼里,那道身影却如启明星辰一般,占满了他全部的视线。
他的眼前不由又浮出她离开前的一幕。
在登上玉辇的时刻,她似稍作过停顿,转面环顾了一圈四周,眼眸在那一霎如明月珠子,回盼生辉。
她……似在寻人,随后才低眉敛目,入车隐身不见。
他继续定定坐了半晌,忽然收了鱼符,随后下地,套回大氅,开门朝外走去。
天色愈发昏暗,雪也愈发大了。
他驾着坐骑出了屯营,沿着营外一条静静覆落大雪的杳无人迹的郊野小径,往城的方向而去。
前方,那暮鼓的隆隆之声发得正最为急切,竟若隐隐契合他此刻的心跳。
明知她那一眼,绝不能是寻望自己的。然而,仿佛凭空便也由此得到了莫大的勇气。他应该去寻她的。
他自然不会再存半点和她续缘的念头了。从他决定闯宫问清真相,而不是继续隐忍装作无知的那一刻起,他便舍下了她,更是彻底失了爱她或是被她爱的资格。
只是,她救下了他的残命,为他挡了皇帝的一剑。临行之前,至少,须亲自道一声谢。
此为人之本分。否则,和畜生何异?
马蹄乱踏,飞激起点点踏碎的琼玉,带着他急急地横穿过一片披着茫茫雪衣的野地,城门在望。
此时,那近尾的催人闭户的暮鼓之声发得愈急,隆隆不断。
一群为利终年奔走,岁末时节也依然在道的商旅方拼命赶到,归拢着自己的车队和骆驼、马匹,一股脑儿地挤在城门外,等待着检查放行。乱哄哄的嘈杂声。道上满是践踏而出的肮脏泥泞。他们一边缩着脖子躲冷,口里不停抱怨这突如其来的恶劣天气,一边又为漫长旅途终结,这个傍晚,这座伟大而繁华的城池终于就在脚下了,人人的脸上,充满了希望的光。
马蹄上道,却又被阻在了队伍之末。
他松了马缰,停在道旁,微微仰面,目光越过城门下那一座长长的、光线黯淡的门洞。
门洞之后,是那一条可抵皇宫的笔直的大街,此刻街道已是空无一人,惟余漫天雪在飞。
等待间,他忽然心间迷惘,又生出些摇摆。
迟疑间,这时身后传来一道惊喜的呼叫之声:“师傅!”
他转面,见是李诲和郭果儿。
两人骑在马上,带着几名随从,似方出城的样子,急急忙忙地催马向他赶来。
裴萧元面上便露出笑容,下马立在路边。两人到了近前,各自向他行礼。
裴萧元点了点头,问怎这时候还在这里。
“方才就是要去屯营寻师傅你的!白天我们就来过了, 你不在, 等不到你,只好凑这时辰,想着师傅你一定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师傅你去哪里?我和郭果儿想给你送行。”李诲神情又是欢喜,又充满遗憾,递上一只硕大的鼓鼓囊囊的皮袋,说里头全是他从太医院里搜刮来的各种药丸,治什么的都有,除了各种金创毒虫火烫的伤药,还有头痛脑热腹泻痢疾的药。
“阿姐看到了,说我是蠢蛋,哪有人送这些的,不吉利。只是我想着……虽然军医也有,但万一有个头痛,那种地方,备些药,总是方便些……”
大约是被李婉婉笑话了,他显得有些不安。
“要是……要是不妥……那我就带回去……”
裴萧元哈哈大笑,拍了拍他肩,接过挂在马鞍之上,随即道:“你考虑得很周到。多谢了。”
李诲松了口气,忙又道:“我看见还有一瓶鲸膏,就给拿了过来,润肤最好不过。那太医明明和我阿爷岁数差不都,脸竟光滑得很,必是他自己平常偷偷用了。那里天寒地冻,师傅要是脸面手脚皴裂了,拿去抹擦,最好不过。”
他没说这鲸膏珍贵,那太医起先死活不肯松手,直到他说献给公主,这才作罢。
自然,他更不敢说心里的一个隐忧,那也是姐弟背着人探讨过后的一个共识:师傅手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