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帐落下,内外两方的世界隔绝开来,皇帝便慢慢歪倚在了辇靠上,那一双方才如射曜电的眼目也瞬间黯淡,不复有光。
他微阖眼皮,状若假寐,听凭宫监抬辇,行在清早的宫道之上。
响在黎明时分的刀剑相交之声已然远去,宫阃中的血气也渐渐消散。
晓色烟白,旷静无人的宫道深处,又起一二声春鸠的脆鸣。在微凉的穿过宫苑的晨风里,露水于宫道旁植的木桂的青郁枝叶上滚动。辇从枝下抬过,一滴落在了皇帝的额头之上。
跟在旁的赵中芳立刻取了素巾,探手过去,轻巧地揩去水迹。辇中人一动未动,如在晨风里睡去。揩毕,赵中芳望向抬辇人,二人会意,加快步伐。
“叶钟离呢?”
忽然,皇帝眼皮牵了一下,低声地问。
那夜过后,天明时分,叶钟离便携丁白崖遗骨去了。
“老奴苦留无果,和驸马送他出的宫。陛下当时尚未醒来,故不曾告知……”
赵中芳小心地应。
皇帝凝神,仿佛在聆听着来某个方向的遥远的声音。
自眼患青障,太医调治也是无用后,皇帝的双耳比起从前,倒愈发聪敏。无事时,他常一个人坐对小窗,没有风的午后,窗前树枝落下几片凋叶,往往也能数得清。
“朕想过去坐坐。”皇帝道。
坐辇转向,从永安殿的废墟前经过,一路逶迤,来到了液池的深处,停在那一株老杏树的前方。
晨风掠枝,一树繁花,簌簌坠飘,如落下了一场晚春的暮雪。
皇帝在树前坐了良久,从深怀里摸出了一样裹在罗帕里的物件,又握在掌心,握了许久,慢慢递了过来。
“留给他吧。”皇帝低声说道。
赵中芳一怔,眼中浮出几分惊讶。犹疑间,手抬了起来,却没有立刻接过。
“陛下……”他的声音微微发颤。
“你哭甚?”皇帝转面,两道目光准确地停在了老宫监的脸上。
“老奴……老奴没有哭。”
皇帝沉默了一下。
“照朕说的做吧。”他低低地道。
“是,老奴这就派人追上去!”
老宫监抬袖飞快擦了下眼角,小心翼翼地捧接了过来,转身,一瘸一拐地快步离去。
又一阵风过,大片的娇花不胜风力,狂飞下了枝头。
春将尽了。
一朵轻盈的落花,如雪般,悠悠荡荡地飘来,无声无息,停在了皇帝的一片衣袖之上。
他的另只手动了一下,接着,摸索着,终于,摸到了这一朵落花。
他拈起。在鲜润的、还充盈着饱满汁液的花蕊里,他如嗅到了一缕来自旧日的熟悉的残香。
“阿景。阿景。”
向着指端落花,皇帝轻轻叫出了一个名字。
“快了,快了。还有最后一件事,等我给过交待……”
皇帝耷垂了眼角,喃喃地说道。
……
一缕鱼白的晓色,破开黯淡苍冥,映出李延那一道僵硬无比的身影。
尖锐的此起彼伏的唿哨声响彻林野,这是李延部下呼召藏兵而发的信号。万千尚在宿眠里的山鸟受惊,离开巢穴冲上天空,绕着山头,满天哑哑乱飞。接应他的亲信们将他护在中间,沿着青龙河朝山外的方向退去。
裴萧元并未追赶,他停在马背之上,看着李延在众人护持下冲向了前方的一座拱桥,接着,一群人又停在了桥上。
对面,一队人马已是列在桥下,弓弩满张,蓄势待发。
“殿下莫慌!我们还有几千人!他们马上便来这里接应殿下!大不了鱼死网破!我等都是受过太子恩惠的人,我们护着殿下,殿下一定能杀出去的!”
亲信们在他耳边发着铿锵的誓言,又拥着他退下桥,转而淌入身畔的溪河。
渭河的水,绕长安东去,支水流入苍山,与春潮一道,汇作了这一条挡了李延去路的青龙河。
水流打着李延的腿脚,湿了他的衣袍,他被人裹着,逆水行到了溪河的中央,水面漫过腰胸,他一个踉跄,被卷入旋涡当中。他被陡然变得湍急的水流冲得身形摇摆,如一晃荡的,醉了酒的人。
又一片水花涌来,漫过他的脖颈和脸面,灌入了他的口鼻。他仿佛尝出了一丝渭河特有的淡淡的水腥的味道,这叫他不禁想起他的少年时光。也是这样的一个春日里,他领着一众羽林健儿在长满青青碧草的渭河边载酒纵马。群马欢腾,羽林郎们挽弓扬鞭,纵情高歌。
他突然流出眼泪,猛地止了步伐。任凭身边人再如何呼唤,推搡,也是不动。
“走罢!你们自己走罢!不必管我!”他嘶声道。
“殿下!”
在身后之人发出的道道恳求声中,他转了身。
水里的人上岸。
伴着哗哗不绝的水声,背后响起刀剑厮杀和弓矢飞嘶的声音。人陆续死去,尸首漂在水里,血一团团地涌,染红了河面。
他仿佛无知无觉,一步步地涉水上岸,湿漉漉走了回去,一直走,停在了裴萧元的面前。
“是阿妹吗?”他的目光落在裴萧元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