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酒气、换了干净旧衣,醉意却反而更浓。
原本被硬压下去的酒力,此刻全翻涌上来,化成无数细细刀刃,割在他身上,剜进他心口。
秦照尘走到门口,透过窗户看见柔和灯光,看清那道熟悉刻骨的人影时,这种持续的钝痛终于骤然锋利起来。
他无法动弹,夜夜入梦的情景变真,反倒将他寸寸凌迟。
门在他眼前被打开。
从门里探出半个脑袋的,又是说睡觉却没睡的时鹤春,又是披着件外袍、手上还染了些墨的小仙鹤。
时鹤春飘着,又把他拖进来:“杵在门口干什么?”
桌上还是有散开的纸张,还是有尚新的
笔墨。
时鹤春这次不等他问,主动跟他解释:“之前忘了,还有些清流没写给你。”
说忘了也行,说时间不够也对……说实在没力气提笔、没力气写那么多了,也同事实相符。
活着的时候,时鹤春的身体,几乎每一年的状况都比前些年更差些。
有过微弱的起色,也不过就是他和秦照尘不再闹别扭,刚重归于好那会儿L——时大人睡得着觉了,饭也能稍吃多些,看起来像是好了几个月。
但经脉断绝、气海废用的身体,是难有什么真正起色的。十几日连绵不停的秋雨,就能叫时鹤春病得起不来身、拿不了笔了。
“正经清流——正人君子,你跟他们走动走动,谈一谈朝政,闲来饮酒赏花、清谈诗文,日子也不无聊。”
时鹤春扯着本朝的清流砥柱,把秦照尘拖进门:“放心,不是表面上道貌岸然、私底下虚与委蛇那种。这些人是真的都看不惯我,一分钱也没给我送……”
时大人分辨善恶的法子简单粗暴,却从没错过。
和奸佞搅在一起的,自然不是什么好人。看不惯奸佞、宁折不弯、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就给大理寺卿留下。
时鹤春活着的时候,其实没少顺手保一保这些同样脾气死硬、撞了南墙都不回头的清流。奸佞当然要排挤异党,天经地义,没什么奇怪的。
时大奸佞定期就会找个花名册,扒拉扒拉挑一挑,把这些人打发去不会惹祸上身的闲职,给这一批榆木疙瘩留条命。
这样有朝一日,也能给大理寺卿解解闷,别把日子过得那么无聊。
……
临死那会儿L,时鹤春身上实在太难受了,要处理的身后事又不少,就把这事忘得差不多。
死后清闲了,大奸佞才一拍脑门,重新想起来:“你记一记,回头找他们去玩。”
秦照尘站在桌旁,看着那些铺满墨迹的纸,每看清一个字,仿佛都有骨骼跟着碎裂。
“我不去。”秦照尘低声说,“不去,小施主,我不想去。”
他说不了成句的话,他想告诉时鹤春,这些人看不惯你,那我也看不惯他们。
去他的清流,爱是什么是什么,跟他没关系。
秦照尘想告诉时鹤春,他谁也不想找,谁也不想见。
这一年他终于懂了时鹤春的煎熬,明白了时鹤春一个人坐在戏园子角落,是什么样的心情。
于是他就更想不通,时鹤春一个人,是怎么支撑了这么久的,这么难熬的日子,是怎么撑了这么久。
……时鹤春察觉到他的异样,把他拉回灯下榻边,仔细看他的神色。
时鹤春摸了摸他的脑袋:“小师父。”
那力道实在很温和,秦照尘茫然着吃力抬头。
落在他身旁的小仙鹤,陪着狼狈的大理寺卿,摸了摸苍白湿冷的脸颊,那只半透明的手替他拭了泪:“那就不去。”
“我以为你们会意气相投。”时
鹤春说,“要不是,那就不去,这有什么。”
死了的时鹤春依然琢磨不明白,扯了扯他的脸,很操心地念念叨叨:“那你究竟跟谁意气相投……”
秦照尘这人出尔反尔,过去还跟他啰嗦什么正人君子、管鲍之交,这就又矢口不认了。
时鹤春想不明白,但他一向不为想不明白的事烦恼。
时鹤春不飘了,伸直双腿舒舒服服躺在榻上,扯着秦照尘也躺下。
这是当初为了养被抄家的奸佞,秦王殿下紧急叫人重砌的暖榻,格外宽敞,躺三五个人都绰绰有余,几乎占了房间一半。
这样到了冬天,铺上被褥绒裘,就不会冷……病到连起身都难的时鹤春,就能在榻上多扑腾几圈。
秦照尘慢慢伸手,把时鹤春抱进怀里。
眼前是深夜归家的故人,怀里只有一片冷寂,轻飘飘不含分量,森森鬼气冰凉如水。
秦照尘轻声问他的小仙鹤:“怎么回天上去?”
时鹤春还在念叨管鲍之交,被跳跃过远的问题问住,愣了一刻,才反应过来秦大人问的是什么:“等你好了,我就走了。”
秦照尘现在这情形,无疑称不上“好”。
袖子里随时揣着毒酒,自己住的地方黑灯瞎火,连暖榻也不烧,深居简出的秦王殿下,称不上一个“好”。
秦小师父很有慧根,听懂了,闭上眼轻声说:“我还在拖累你。”
“……”时鹤春倒也不是这个意思:“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