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水居的二楼被一众举子包下,此刻问话一出,不论先前是作壁上观,亦是故意谈笑风生,又或是冷漠以对的人纷纷望了过来,无数道目光落在程叙言身上。
程叙言面色不变,他身边的掌柜浑身汗毛倒竖,赶紧赔笑道:“先前老爷们吩咐的炙豚还未好,小老儿去厨下催一催。”
他慢慢退下楼,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程叙言的背影,暗道这位会元的运气委实不好。不过他一个酒楼掌柜又能做什么。
掌柜擦了擦额头的汗,迅速转身离去。
程叙言向前几步,朝众人拱手一礼,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一边踱步一边接着这个典故继续说下去,司马炎之后还有数位司马家的皇帝……
程叙言对这些历史记得很清楚,讲述时亦是趣味十足,有不少人听进去了,现场的气氛稍微缓和。可惜程叙言讲到一半有人打断他:“程会元说的这些内容我等年少时就明了,程会元莫不是以为江南同那蛮夷之地一般信息闭塞。”
攻击人也就罢了,这会子对程叙言直接进行地域攻击。西南之地虽比不得江南繁华,但也是民风淳朴。
有一部分人眉头微蹙,想要开口却被身边人拦住。
程叙言平静道:“诸君稍安勿躁,司马家祸乱终有刘宋王朝取代。而刘宋开国之君乃汉高祖弟第二十二代后人。”
众人越发糊涂了,“不知程会元到底想说甚?”
程叙言莞尔一笑,“在下想说,一时成败又何以定英雄。”
此话一出,整个二楼鸦雀无声,众人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顿了顿,程叙言温声道:“诸君善才,国朝内人才济济,实乃天子治国有方,区区在下不过沧海一粟。”
良久,才有人轻声道:“程会元,过谦了。”
几名贡士起身相迎,带着程叙言落座,为他斟酒:“这盏酒,某敬会元。”话落一饮而尽。
二楼的读书人里,有上榜贡士亦有落榜举人,若说相同之处便是这群人皆来自江浙一带和赣地。
在程叙言来之前,他们心中对朝廷颇有不满,对程叙言更是迁怒。
他们也设想过数种可能,最大的可能是他们挑衅程叙言,后者被激怒,双方对骂,事情定然会越闹越大,或许他们内心深处也是希望事情闹大。他们想让天子听到他们的声音。
还有一种可能是程叙言心机深沉或者性格软弱,一直忍着任由他们奚落。虽然没有实际用处,但他们也算出一口恶气。至于这会给程叙言造成什么影响,一个窝囊废废了就废了。
现实本就残酷,朝堂尤甚。一个无用处的棋子本就会最先被放弃,他们也算“帮”程叙言一把,窝囊废就该滚回老家去,别在上京丢人现眼,免得什么时候丢命。
然而程叙言的反应出乎他们所有人的预料,面对他们的挑衅,程叙言从容应对,不见恼怒更不见卑怯,偏偏说的话又挠到他们心底深处。
一时成败又何以定英雄。这句话高度肯定了他们的才华,大部分考生的怒火都被平抚了。
但也有少部分人觉得程叙言这话太“谦卑”,以为程叙言好欺负,没想到程叙言又拿天子说事,因着天子治国有方,国朝内人才济济。
他们还能如何,再争论下去,当真有非议天子之嫌。
几名贡士不经意对视一眼,终于对会元心服口服。不过短短几句话化解危机,从头至尾亦是不卑不亢。想不到西南之地也能出如此人物。
这场宴会始末也飞快传往各处。
皇宫。
天子批阅完今日奏折,想起城里那堆落榜考生,他讽笑道:“那群考生如何了,还在闹事?”
大内侍垂首快速低语几句,又本分退开。
天子微讶,少顷天子端起茶盏,慢悠悠拨了拨茶沫:“这个会元有点意思。”
大内侍低着头不敢言语,心里却默默记下程叙言这个人,必要时候可以卖对方一个好。
对于天子来说,只要不是科举舞弊或者太过荒唐的出题,他都能硬气的面对那群读书人。
只不过读书人弄出一些小麻烦还是让人厌烦,没想到程叙言轻描淡写的解决了。
天子很快将此事抛在脑后,他每日要处理的事太多了。
但对于程叙言来说,那日临水居宴会慢慢打响了他的名声。在春闱之前,读书人中没有多少人知道程叙言,就算知道程叙言,也更关注他解元的身份。
程叙言没有宽广的人脉,没有传唱度高的诗作,也少出席文会。他似山林中的一株秀木,很安静,很平和,仿佛没有什么出众点。人们从“它”身边走过,连多看一眼都不会。
然而如今注意到“它”,才知秀木丰茂,挺直,带着不外露的刚劲。
还停留在上京的读书人一时恍惚,他们之前约摸是瞎了眼,怎的漏掉会元这般人物。
赌庄老板也止不住懊悔,手下哪个憨批打听的消息,程会元在春闱之前已经是小三元和解元。他该将赔率调低的。
时明和程青南带着他们赢得的钱回来,两人对视一眼,进入厢房后齐齐将银钱放置程叙言面前。
程偃扫了他们一眼,出去还不忘将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