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满泥的犁铲被他用袖子擦干净,果然露出黑色的铁,银色的铲尖甚是锋锐。
“北疆竟然用上了铁犁?”
铁器昂贵难得,连世家田亩之上用的也都是木犁,铁犁对裴道真这世家子来说都可是想都未曾想。
尤其是如今的大梁,盐铁废驰,铁价飞涨,朝廷造新兵器都捉襟见肘,想要将铁制的犁铲普及于民,实在是妄想。
再看那犁不仅小,样子也与寻常不同,曲臂向前甚是美观,裴道真啧啧称奇。
“这犁定是有高人改进。”
越霓裳道:“这是曲辕犁也叫江东犁,是有人从吴越专门买来仿制而后改进成如此样子。”
“吴越?”
裴道真看向四周,忽地笑了一声:“朝中诸臣皆以为北疆荒僻闭塞,谁又知道真正闭塞无知的乃是他们?哈哈哈哈!”
而他裴道真所追随之人,不仅有执政之胸襟,有灭敌之决心,亦能低头体恤百姓、转头博别家之所长,此他之大运也!
赶在天黑前一行人下了山,裴道真对越霓裳道:“越管事,你与我说想出那洗手练字之法的人是一童学老师,我可能见见?”
此事不难。
越霓裳直接将他带到了城中一处童学之中。
裴道真本以为自己能看见仁善多智的老者,没想到所见的却是一不到二十岁的姑娘。
这姑娘生得一张有尖下巴的圆脸,肤色黝黑,手指粗壮,膀粗肩宽,穿着一身褐色布衣,若非一身书卷气,看着与寻常田间农妇别无二致。
“我就是想出了让人洗手练字的王无穷,见过裴郎君。”
“王无穷?书山无穷,天下无穷困之人,好名字!”
裴道真没想到这么一位小娘子竟然有如此一个名字。
王无穷双手并在身前,笑着说道:“小时穷苦怕了,随着连夫子学了写字之后便给自己起了这般名字,如今不求书山,不求天下,但求自己与所教孩童都能暖衣足食。”
这般小娘子与自己的儿子年纪相当,却能想出那等惠民之法,说话又斯文条例,裴道真敬重之外又添了几分喜爱之意。
“越管事,待丰州事了,可否让我在这童学里也教几天书?”
越霓裳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包粟糖,正递给童学中另一老师,听裴道真这般说,她道:“裴郎君若是想要与王助教在此共事,怕是要失望了,云州女子州学将成,王无穷诗文通达,对身边诸事体察入微,又善以小事讲大道,两年间所教童学成绩在应、云、蔚皆是一等,已被选为州学助教,下月便要赴任,麟云两处女子州学之中,她是年纪最小的助教。”
裴道真连忙退后一步行礼道:“王助教年少才高,敏思厚德,才有如今擢升之喜,可喜可贺。”
被这一蓄髯长者如此恭贺,王无穷终于显出了几分少年羞赧之态。
“裴郎君不必如此多礼!”
她也行了一礼,也是直手礼。
裴道真直起身哈哈一笑,道:“北疆着实好地方,如王助教这般少年人能不论出身、不论男女、不论年纪,只看功绩便得晋升,也难怪处处朝阳初升,显勃勃之态。能在北疆为一官吏,幸也。”
在他身后,越霓裳勾起唇角,浅浅笑了一下。
也非欣喜,只是想到了此刻的卫行歌。
在北疆为官吏是幸事?
若是知道裴道真是如何想的,卫行歌怕是会说一句:“裴大人真是天真可爱。”
“同光六年,你与御林军三校尉喝酒,是在招袖坊,可有招妓?席间说了什么?”
二更时分,骑了一日马的卫行歌坐在一无靠背的高凳上,眼前亮了一盏油灯,他对而坐了四个人,每人背后墙上有一灯,而前有一案几,上而堆满了纸张,正对着他从前记下的所做所行一一对照盘问。
发问之人说话急且厉,宛若审问犯人。
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卫行歌认真回忆,道:“未有招妓,所说乃是东都禁军部署一事,席间多是韩校尉抱怨禁军空饷一事。”
“你当日带了谁去?”
“应是李财多。”
有一人将他所说记录下来:“我们会在询问李才多的时候一一对照。”
满脸疲色的卫行歌点了点头。
此处是云州定远军胜邪部驻所,如这般暗室共有三十七处,今夜,这三十七处暗室都灯火不熄。
胜邪部,定远军中人数最少一部,也令十数万定远军闻之色变。
昔年,欧冶子铸剑,曾道:“吾每铸一剑,便铸一恶,故此剑名曰胜邪。”
定远公以“胜邪”名此部,正是盼此部能扫尽定远军中诸恶。
卫行歌带回来的五百人,连同他自己被打乱队伍次序逐个接受“询问”,身为主将的卫行歌已经在此处坐了足足两个时辰,回答的询问数以百计。
这些问题多是他某年某月某日见了何人,说了什么,可有悖定远军军规,他在东都四年,有些事太过久远,根本记不清楚,可他稍有含糊,而前之人便会追问不休,直到他将一事讲明为止。
一直这般下来,铁打的人都熬不住,他头脑渐渐空白,回答得越来越慢,只靠一口气强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