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万贯, 都说吕显仁为了丰州竞标一事连裤子都快卖了,竟然还能在月内拿出五万贯?”
夜深人静,窗外墨染纤云, 几粒星子伶仃挂在天幕。
卫瑾瑜坐在床上,黑色铁面具摘了, 露出她脸上整片斑驳的烫伤, 她一边说着刻薄之言,一边用帕子沾了热水,一点点往自己的“断了手臂”擦上去。
卫蔷坐在灯下看着,笑着说:“雅歌身上就这么点本事算是旁门左道,倒是都让你学来了。”
将一层假皮撕了下来, 卫瑾瑜嘻嘻一笑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各人,自我这假皮越来越好,雅歌的手艺还未必如我这般以假乱真呢。”
见她竟得意起来, 卫蔷摇摇头说:“你这话没与雅歌面前说吧?”
“那是决然不会的。”卫瑾瑜摇头晃脑, “雅歌可是会把人关起来的。”
也不知道远在云州的卫雅歌是否知道有两个促狭鬼在说她, 此刻, 这二人相视一笑,倒有了几分血缘亲近的模样。
笑完了, 卫瑾瑜心思一转,又绕回到了吕氏身上:
“那吕显仁竟然真以为他猪头似的儿子能伤了我?可见那脑袋上生得也不过是个猪头。”
卫蔷递了干的帕子给了卫瑾瑜,慢慢道:“猪有时候还是比人聪明的, 两京各家都运了钱去往北疆, 想借是借不来的, 吕显仁想要凑钱无非三条路,第一是将北疆的钱撤回来, 这条路明日一早去信给裴道真和越管事,务必要切断,第二是将吕家的青州产出的盐倾销出去,洛阳一斤盐六十文,房州等地更贵一些,太原一带有北疆所处出的盐压价,能到四十五文一斤,算作五十文一斤,五万贯就是百万斤盐,如今盐工闹事,他们一月之内定然产不出,产出了,也来不及卖掉,要去信给燕歌,让她探明吕家是否有大量存盐。两条路都走不了,那便只有第三条路――从他们在南吴的买盐人手中以来日的盐作抵借钱。若他们真这么做,那就真是比猪还蠢笨百倍。”
终于将手臂擦了个干净,卫蔷摸了摸脸,笑着说:“姑母,吕氏家大业大,若是真狠得下心将库存粮食尽数卖了,说不定也能凑个七七八八。”
“卖粮?”
卫蔷微微一笑,灯火一照,既有明丽飒爽之美,又似有层薄薄的冷雾。
“库粮乃是世家立身牟利之根本,他们可不会将之换钱。”
见卫瑾瑜不懂,她站起身道:“你是不是许久没好好读书了?若是将你顾师留下的几本书看完,多半就不会这么问了。”
被问起功课,卫瑾瑜缩了缩脖子,赔笑道:“还请姑母指教!”
“你以为世家是如何兼并土地的?买地?若是寻常百姓无灾无难,自给自足,谁会将自家养命的土地卖给旁人?唯有在灾荒之年,他们从世家管事手里借粮,借一斗,来年就要还足足一斗半,纵使侥幸还上了了,过两年怕是又要借粮,几次三番,一旦天灾**,还不了粮,便只能将地卖了。如此一来,世家不过借出区区一点粮,又花了些银钱,最后多了永业田地,又多了供养他们的佃农,如此往复,代代相传,粮越来越多,地越来越多,每年收的名下的土地也越来越多,归根究底,靠的正是他们手中的粮食。这么一算,说的是粮,分明是命。小鱼,你可懂了?”
一斗粟才区区几文,仿佛便宜得很。
但人不吃粮便会死,所以与粮价相抵的并非是铜板,而是性命身家、世代利禄、天下兴亡。
听见姑母唤自己“小鱼”,卫瑾瑜仿佛愣了一下。
一边将道理细细掰开讲,卫蔷又洗好了热帕子要放在卫瑾瑜的脸上,被脸上有伤的定远公世子避开了。
“不用了姑母,我已习惯了,再说,每日解了再弄起来也麻烦。嘿嘿,姑母大才,讲得我茅塞顿开!”
看着她的脸,卫蔷皱眉道:“天气越发热了,你若是觉得难受,在府中就不必再做里面这层,只戴面罩就够了。”
“不,我真是习惯了,没有这一层,我反而觉得自己怪异。”
语气轻快地说着,还做了个古怪样子,卫瑾瑜自己端起盆子出去将水倒了。
身为定远公世子,她便被安排在了先定远公世子、也就是卫蔷大兄曾住过的院里,偏房与她同来的胜邪部讯官柳般若等女官,只不过她们都跟着卫燕歌走了,这院中就只有她一人,端着陶盆走过一棵柏树,她抬头看了看,又笑着回了屋里。
“姑母,若是吕氏不肯卖粮,去找南吴的买盐人,那我们盯紧了吕氏之人,不就能抓到他们与南吴私通的证据?”
“确实……”说完,卫蔷心中突然一动。
“此事交给你,带着洛阳城里的鱼肠部去查,除了查清吕氏私通南吴之事以外,再查一下吕家是否曾有一客卿又或者借住的娘子,最近来了又走了又或者少在人前露面,之前有一只不留行的鸟飞进了东都,鱼肠部绞尽脑汁都没将他抓了,若是他借住在吕家,倒确实能避过鱼肠部耳目。”
卫瑾瑜看着卫蔷,有心说自己并不想令鱼肠部的差事,却到底没有说出口。
“是。”
提着灯笼从卫瑾瑜院中出来,卫蔷先苦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