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夏日的烈阳,一辆马车沿着山道缓缓驶进了太原城。
太原城门一队人弯腰行礼,当先之人是一女子,梳简髻、戴金冠,腰间悬一长刀。
马车突然停下,一头发全白的妇人从马车里下来,连忙对那女子行礼。
口中道:“使不得使不得,臣妇不过一区区妇人,哪里当得主君这般行礼。”
“白梨夫人于千里外运筹帷幄,助定远军兵不血刃夺下太原三镇,既是功臣,亦是恩人。”
曲白梨微微抬头,便见那躬身行礼的女子面上带着浅笑,字字说得真心实意。
“若论恩人,我夫君、儿子不成器,失了太原城,酿下滔天大祸,并州百姓依附陆家数十年,陆美音、广妙、妙美,家却并未行护卫百姓之责,幸有主君在北疆救下了无数被掠走的太原百姓,若说恩德,是我曲白梨当向主君叩拜才是!”
说完,曲白梨竟真的要跪下,被卫蔷连忙拦住了:“本是我应做之事,不敢称什么恩德,反倒是白梨夫人您依大义行事,舍旧日身家,实在是可敬可佩。”
攀住卫蔷的臂膀,曲白梨笑着道:“主君,我曲白梨既然拜你为主,总该跪下磕个头才是。”
卫蔷仍是在笑:“在定远军中做事实在是天下最苦的差事,我实在当不得您一拜。”
至此,两人终于都不再推让客套,曲白梨也不再坐车,同卫蔷一同往城里走去。
“从前此处是一家酒肆,别看这般小,酒酿的好,我还未嫁人的时候我大兄买了酒回去总要分我一半。”指着一处新建的书肆,曲白梨满面带笑,“那时蛮兵来袭,我送陆行出征的时候,就见那酒肆的娘子还拎着酒坛请将士们喝壮行酒,算来应是我少时那酒肆老板的孙媳了。”
微微低头,曲白梨一笑:“战事不谐,阿蒙绑了我们这些女眷送出太原城,也不知这家酒肆是如何了,终究是我等罪业。”
蛮族夺太原城之后屠城数日,并州有些城被杀得连收尸之人都没有,好端端一家世代相传的酒肆,幸中之幸也不过是逃难去了。
“此事我还真能解了白梨夫人之问。”
卫蔷对身后跟着的卫玔儿,让她去将人找来,幸好也不远,并州的新州学正是在从前陆蔚的私宅中。
曲白梨茫然看看,一头白发在烈日下有些灼目。
“主君是说那隋家酒肆还有后人在?”
“那是自然。也是巧了,我之前正是知道她从前在太原,才召他来太原……”
正说着话,一人跟着卫玔儿快步跑了过来。
曲白梨看了都要说,主君麾下女子跑得可着实快,仿佛专门练过似的。
“并州州学博士王无穷拜见元帅,拜见白梨夫人。”
“并州州学博士?”曲白梨被这官衔给吓了一跳。
虽然她的亲孙女陆明音也是东北都护府的学政,可到底那里本是奚人、蛮人、靺鞨人所占之地,人烟稀少,明音去了能做的事也不多,算是混个来历。
没想到眼前这女子生得面黑手粗,看着也比寻常读书女子结实,竟然是当了偌大并州的学政。
王无穷笑着道:“听闻白梨夫人问起隋家酒肆,还说起有年轻娘子在太原城门口送酒,应该说的就是我娘或是我姨母,我娘是隋家女儿,太原城破,我外祖父母被杀,只有我被藏在屋内的地窖里,我在并州靠给人跑腿做事为生,过了几年有北疆的车队往蔚州送粮,正经过太原,知道我是孤儿,将我带去了蔚州,我便在蔚州的孤儿院读书,到十七岁时做了蔚州第四童学的老师,二十一岁做了云州州学的助教,二十二岁考中了进士又升做营州州学博士,今年又被转调到了并州。”
她言语无奇,是一贯的徐徐道来,带着久为人师的稳妥,曲白梨的眼却红了。
许是为她年少坎坷如今高位而快慰,又许是得知古人有后悲中带喜。
“王无穷,你这名字是自己起的?”
“是,从前只有大娘作称呼,连夫子教了我习字,我便取名叫王无穷。”
“好名字!”
曲白梨慌忙要取了身上玉坠下来给王无穷作礼,被王无穷婉拒了。
眼泪滴在王无穷的手背上,她抬头看了这老妇人一眼,反手拍了拍她的手:
“我替我外祖阿娘和姨母多谢白梨夫人惦念。”
曲白梨笑了笑,又有老泪流出。
“以后太原总会更好,再无蛮人能踏破此城,这太原城里也再无我这般长大的孩子,这是值得欣喜之事,夫人别再哭了。”
这是被晋军、陆家、曲家都舍在了太原城的孩子,她到了北疆,长成了这么一副模样。
曲白梨心中一顿,她从前帮定远公、认定远公为主君大半是为了自家的明音能在她手下过得更好,真到了十几年未再见的太原城,她才明白她心中的悔愧甚至恨其实都与自己的孙女无关。
太原、百姓……都在她曲白梨心中隐隐作痛了快二十载。
这些痛楚是她的。
不是旁人的,只是她的。
明年就要七十了,她终于回到了一个会让自己心痛难忍之处。
时近正午,又热了些,卫蔷便先让曲白梨用了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