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贺走出“青莲小筑”时,整个人脑子都是混沌的。
季平安的话语犹在耳畔回荡,等他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眼手中厚厚的一叠写满墨字的书稿,不禁苦笑:
“我都做了什么?”
在对方说出那句惊人之语后,他理所当然地表达出质疑,而季平安的回应简单而直接:他摊开书册,将其中的谬误一一指出。
记得当时……自己全程插不上话,只是懵懂地,近乎本能地将那些话语抄录下来。
“是真的吗?难不成,翰林院的考据,当真充斥谬误?”黄贺隐隐动摇,旋即自己笑了:“怎么可能。”
虽然列传中的许多经历,也是从史料中考据还原的,与真相未必完全吻合,但相比于神都大儒与诸多大修行者给出的版本,一个乡野少年的话无疑缺乏权威。
即便……他曾与国师大人相识,或许的确听闻过几句隐秘,但他仍本能地拒绝相信。
心中虽这般想着,鬼使神差,却仍将书稿卷起,夹在腋下朝饭堂走去。
……
钦天监规模庞大,拥有三座饭堂,呈“品”字形分布,每座饭堂各有功用,身为漏刻博士,他得以避开人流最大的学子饭堂,与监内四部官吏共用一处。
当他走到饭堂门口时,忽地听到身后呼唤:“谨言兄。”
转回身,只见人群中一名穿青色学士袍青年笑着走来,黄贺愣了下,同样堆起笑容:“文靖,你怎么得闲来这边。”
身材高瘦,一副清流气质的于文靖哈哈一笑,一把拉住他胳膊,边走边说:“还不是为了修书的事……唉,坐下说。”
二人昔年乃同窗好友,同塌而眠的感情,只是后来一个进了钦天监,一个埋头攻读,考入翰林院,就再很少见面。
不多时,二人在饭堂窗边落座,点了一壶酒,一碟雪羊肉,三两样菜蔬。
于文靖主动斟酒,感慨道:
“说来,你我虽同在神都为官,却已好久没有叙旧。不瞒你,我前两日还梦见当年,伱我抵足而眠,月下立志,畅想未来……”
黄贺酒杯放低,勉强笑着:“我区区小博士,哪里算得‘官身’,还是要恭喜你,如今满朝谁不知,翰林学士,平步青云。”
于文靖忙摆手,故作恼怒:“哪里的话……”
本朝开国时,初设翰林院,安置文学、经术、卜、医、僧道、书画、弈棋人才,原本只是陪侍皇帝游宴娱乐的机构,并非正式官署。
可但凡天子近臣,伺候久了地位总会抬高。
至元庆帝登基,翰林院更为倚重,掌诏书权责,中书舍人权力边缘化……如今更负责《元庆大典》编写,于文靖运道极佳,赶上好时候,如今任庶吉士。
虽无品秩,却已跻身清贵行列。
黄贺若能修行,二者倒还属同一圈层,但以漏刻博士身份……却是低了些。
这时听着昔日同窗神采飞扬,讲述见闻,心中五味杂陈。
“……唉,谨言兄,实不相瞒,别看我看似光鲜,实则处境未必好,”于文靖话锋一转,“就说这修书一事,国师列传已编修两年,仍未定稿,陛下大发雷霆,说不得最后出了纰漏,就要推出我等顶罪。”
黄贺一怔:“国师传记不是快完稿了么?我听闻许多传言……”
“你说那些流传开的书稿?”
于文靖摇头苦笑:
“被推翻了。国师大人近乎与帝国同寿,一生诸多事迹,许多都难以考证,外界流言大多歪曲谣传,翰林院两年来搜罗史料,编出的书稿昨日呈送陛下,便查出诸多谬误,这还只是找出的,那找不出的不知还有多少……掌院被骂的狗血淋头,更勒令神都大赏前纠正错误,可这只剩下区区数月……否则,我今日为何来此?”
谬误?
那份书稿,竟当真是错的?
黄贺捏着筷子,只觉口干舌燥,心跳加速,同窗后面的诉苦都没听清,脑子里不由自主浮现出一张年轻祥和的面庞。
“文靖,”他咽了口吐沫,突然左右瞧瞧,见无人注意这里,从袖中取出一卷稿纸:“你看这纸上所指出的谬误,可对?”
什么?
于文靖茫然接过,扫了眼大略内容,略感诧异。
可很快的,他眼神倏然一凝,身躯猛地坐直,快速又往后翻开两页,双手猛地僵住,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内容。
“谨言兄!”于文靖突地一把死死拽住他,眼睛瞪的滚圆,声音颤抖:“这东西,你从哪里得来?”
……
……
翰林院,后堂。
午后放晴,屋脊上连绵的青瓦泛着亮光,然而堂内气氛却是一片肃杀。
负责编修大典的文官齐聚一堂。
端坐主位的是一名面容方正,古板的老人,此刻脸色凝重,扫视堂内大学士:“诸位,都说说吧,该当如何?”
身为承旨大学士,他负责大典编修,两年来未有懈怠,经史子集等已近乎完成,唯独“修士列传”这一项推进缓慢。
盖因此一项与其他不同,近乎修史,而大修行者远离凡尘,动辄寿元数百,生平跨越数朝,史料稀少,传言众多,真伪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