颈饮下时瞥见对面一人。
隔着腰肢款摆的舞姬,看不分明,那人与霍钊和陈若吟年岁相仿,却无铜浇铁铸之身段,也无目露精光之面相,静如沉水,苍白清瘦,周身散着儒雅书卷气,在这靡靡夜宴中煞是打眼。
恰逢一道甜梨煨鹅上桌,他收了眼儿,情不自禁地、只能默默地惦起家中的蒸梨。陡地,清脆一响,成帝的箸尖儿碰了酒器,顿时静了,周遭声音噤得宛若无人,拾掇的奴才都屏着气息。
“朕吃醉了,”如此无声空当,成帝那份声儿清楚极了,“——临风,”拖长地、亲昵地唤,“四海之中,你中意何处,朕便许你何处,绝不亏待。”
霍临风心惊,不胆颤,起了身速速下跪:“皇上大大抬举,微臣初来乍到,一切谨遵皇上旨意。”
成帝的眼尾稍稍一吊,中郎将会意,叫乐师继续吹弹:“那朕问问众爱卿的意思,霍将军到何处稳妥?”
霍钊当即望向陈若吟,有准备般,陈若吟顾来,应了这审视。“启禀皇上,臣有一提议。”他移开目光的最后一眼,蓄着浓郁笑意,一碟墨似的,全泼到了霍钊身上,“……便是,冷桑山下的西乾岭。”
西乾岭离长安甚远,是霍临风从未见过的江南地界,成帝听罢,似觉不错,然,一人起身谏道:“皇上,臣以为不妥。”
这一声突兀又铿锵,众人皆引颈凝视,霍临风看去,竟是那儒官。“原来是沈太傅,”沈问道,当今太傅,成帝应允,“太傅通才练识,说说有何不妥?”
沈问道曰:“回皇上,朝堂之外江湖之大,西乾岭实在不算良处。一来,西乾岭路遥,居长河以南,恐霍将军难以适应;二来,听闻江湖恶霸盘踞其中,多年来上任官员深受其害,万分凶险。故臣以为,让霍将军前往实在不妥。”
条分缕析,利弊因由列得一清二楚,全等皇帝定夺。成帝敛目,似是暗忖其言,这空隙,陈若吟一哂:“太傅所言,非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每一寸皆是大雍的地盘,西乾岭再远,江湖人再凶蛮,也要受朝廷的管制。至于从前的官员,怎能与定北侯之子相较?霍将军早封少年英雄,战功卓著,会对付不了区区江湖人?”
沈问道当即赞同:“丞相所言甚是。”
陈若吟一愣,众人俱是一愣,都以为太傅要与丞相舌战来回,这陡然认同着实难料。沈问道撩袍,行跪礼:“皇上,依丞相所见,霍将军前往西乾岭,定能掣肘草泽贼子,只不过……”
成帝道:“但说无妨。”
“只不过霍将军单枪匹马,纵有三头六臂也枉然。”沈问道叩首,“臣提议,霍将军若至西乾岭,仍为将军,当地军马由霍将军接管,定能将蛮贼整治一番。”
陈若吟微微瞠目,好一招借坡下驴、将计就计!
未见刀光,不闪剑影,仅唇舌相争便胜过剑拔弩张,久久,那碟子煨鹅都冷了,甜梨沁一层糖霜,满殿文武擎等着……成帝端杯,缓缓道:“就依丞相与太傅所言,派霍临风前往西乾岭,握当地兵权,给朕好好正一正江湖风气。”
唯恐生变,霍临风叩首:“微臣遵旨,万死不辞。”
这会子,接风宴才算真真正正地开始,金石丝竹洋洋盈耳,温酒三百杯,各谈笑风生,热闹至深夜,成帝微醺困懒,一离殿,结束了,满目杯盘狼藉。
饮醉者众,清醒者甚少,同出门,霍门父子与沈问道遇上,皎皎月下,却也是宫墙之中,便双双咽下些言语。
霍钊抱拳,谢了一谢,沈问道褪去铿锵之音,极清淡地说:“欲织蜀锦袍,偏得苎麻衣,不可汲汲,且当卧薪。”
眼下时命如此,却非穷途末路,好酒,藏于深巷犹可闻,将才,手心有兵,便可颠覆天地。霍临风心念一震,感激之外,更生钦佩,为避嫌,沈问道大步走远,先去了,他转去看父亲,发觉霍钊竟滞着脸面……
“爹?”他唤。
霍钊长吁,蜀锦袍,苎麻衣,原本说那话的人,已故去一十七载。
“是……”
风骨名士,太傅唐祯。
霍临风陡然忆起,却不敢言、不可言,只得嚼着梨香酒气,咽了个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