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在此地住得不舒服吗?”武媚娘温声回问道。
她问出这话的时候,正漫不经心地将手中的小匙在杯中轻搅。茉莉与冰块一并晃动,碰着琉璃杯中发出阵阵悦耳的响动。又见她忽然抬眸朝着李治看来,目光中流露出几分关切,仿佛当真只是在问询李治身体问题。
李治无奈,“说正经事呢。”
武媚娘语气认真,“这也是一个正经的问题。”
李治思量了一番她话中的情况,不得不承认,若只回答在洛阳地界上住得是否舒服的话,这个答案必定会是一个“舒服”。
现如今的洛阳,固然其作为都城的身份废弃已久,但自昔年高祖令人修缮西苑、太宗令人修缮洛阳宫以来,供给帝王驾临所需之物都是能保证的。居住的宫室也都足够彰显帝王气派。
李治在此居住四五个月中,便从未有过用度短缺。
当然,这不是能说服他将洛阳地位进一步抬高的理由。
毕竟,他前去万年宫避暑的时候,也绝不会有待遇短缺的问题。而那座一度遭了山洪的宫殿,也早已重新修缮完毕。
比起吃穿之物,李治更为满意的是,当他身处洛阳之时,朝廷的种种诏令同样在以极快的速度下达,且大约是因为新“竞争对手”的引入,随驾以及后续搬迁过来的三省六部官员,办事效率比起早前快了何止两倍。
李治甚至在想,要不要将六品以上的官员也纳入铨选的范畴,让他们更有危机感一些。
不过此事干系重大,倒先不必真将其纳入考虑之中。
而除了执政上的便利……
武媚娘补充道:“若我未曾记错的话,自入夏以来,陛下寻尚药局医官问诊的次数也比之前少了。”
李治闻言,神情又更温和了几分。
他早年间就有那头风的毛病,以宫中的养护本事,倒也出不了什么大问题。
但长安宫城选择的位置不太好,到了夏季就潮热得厉害,催动着他的疾病加重,反倒是洛阳这头,要舒适凉爽得多。只以身体情况来算的话,他多往洛阳走走确实没坏处。
武媚娘又已接着说了下去,“虽然近两年间没有水患,但也不能确保往后不会有此等灾害,令长安粮食短缺。若洛阳为东都,陛下便能随时前来,分担长安的压力,不也很好吗?”
李治还是有点犹豫,“可漕运改良事宜也已在陆续去办了。”
前来洛阳宫的路上李清月提出了那套改造漕运的法子,而李治作为一个行动派,自然不会只表扬过就完了。
李清月在那里领着众僧侣造桥修堤,举办水陆法会的同时,李治也早将这道指令派遣了下去。
五月里,中条山上通行于三门峡上下游的山路,就已被规划了出来。
七月,李治指派了杜正伦这位户部尚书总领此事,在将山路开凿出来的同时,两方转运粮仓也需应时建立。
山路开道之事确实要麻烦
些,但以李治盘算,在来年五六月间,应当能尽数完成了。
反正也不需要做到车马通行,只需能以人力推动运粮小车就够了。
这样一来,就算明年真有灾害导致粮食减产,关中绝不至于闹到天子就食、百姓逐食的地步。
那么粮食短缺就并不能算作迁居的理由。
但李治将话说出,却见武媚娘摇了摇头,“话不是这样说的。无论新的漕运方式比起之前节省了多少,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倘若陛下还需在他处投入钱粮,经由此路送来粮食所需开销,就分量极重了。”
“此外,陛下又可还记得永徽五年时候太史令向您陈说关中水患的缘由?”
李治思量了一番彼时的情况,“你是说,关中人口激增,进而令渭河水患频频……”
“不错,”武媚娘眼见李治已转过了弯来,多出了几分意动之色,对于自己的这出劝谏更多了把握,“倘若陛下重启洛阳为东都,能否使得百姓不再一味涌入长安,反而能迁居洛阳呢?”
恐怕是能的。
“您看,倘若关中人口不再因此而逐年陡增,您花费在长安两市中的平仓支出也能大幅降低。届时这些经由大河水路运入长安的粮食,才能真正起到力挽狂澜的作用。”
人少了,粮食甚至要比之前更多,当然能让更多的人吃饱饭。
这是稍会一点计算题的人都能得出的结论。
李治能想到在长安西市调控粮价这样的举措,又怎么会想不明白这一点。
武媚娘的下一句已随之而来:“我也看得出来,陛下下达逐食诏令之时,心中是不好受的。”
“是啊……”李治话中颇为唏嘘。
他自父亲的手中将皇位接管过来,想要对标的,自然是父亲打造下的贞观盛世。
可自执政以来的数年间,他先是身陷于权臣的博弈,后有天灾连续发作,让他的种种计划都显得有几分虚浮。眼见百姓流亡于外,他也惶恐于民间会对他这位继任者予以何种评价。
但不这样做,也就意味着关中治下会出现不知多少饿死的人,是更为直接的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脸上。
两害相较取其轻,这就是如今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