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月明,沈妄川回到延宁宫斜对面的沈宅。
刚进前院回廊,便瞧见沈昌坐在正堂,似乎在等着他。
书童跪在地上战战兢兢,浑身哆嗦不已。
沈妄川脸上笑意一敛,恢复了惯常的阴郁,黑漆漆的眼珠子,直直看向不停打量他的沈昌。
“途见过父亲。”
他草草行礼,显得不大尊重。
沈昌没有计较,看着他从狐裘里面伸出来的手,反倒关心了一句:“天气寒凉,怎么不把手炉带着。”
沈妄川随意道:“飧食时,落在十三间楼雅间了罢。”
“你身子弱,该叫店家给你把炭火添上,一路暖着。”沈昌依旧一副关心他的模样。
谁见了不说一声“慈父当如是”。
沈妄川拢着手,并没有回这个问题,而是看向不知跪了多久,脸色白得比他还要厉害的书童。
“不知小童做错了什么,父亲这样罚他。”
沈昌垂眸,瞧了书童一眼,眼里沉沉似无水枯井,森然冷寂。不过一眼,他又抬起头来,一副慈祥和蔼,关心儿子的模样。
“他是你的书童,本该寸步不离照顾你,却玩忽职守,让你一人在外。这要是受了风寒,少不得又得卧榻半月,为父怎能不罚他。”
沈妄川心底冷笑,脸上表情也没有多收敛:“父亲错怪他了。是我让他回马车上拿点东西,不巧碰到云舒郡主,避了一下人。后来碰见父亲,又与洛娘子相谈甚欢,一时忘了他罢。玉津园这般大,我若是走开,他上哪里寻我去?”
沈昌脸上带着宽和的笑容:“原来如此。那你起来罢。”
后面那句话,是对书童说的。
书童颤抖着谢恩,摇摇摆摆站起来。
“往后,”沈昌放低声音和他说,“无论郎君去到哪里,都必须要紧跟着,好好照顾,知道吗?”
书童白着唇拱手道:“小的遵命。”
沈昌摆了摆手:“走吧,好好照顾你们郎君,给他拿个新的手炉暖着,可别冷到了。”
“是。”书童应声,倒退几步后才转头走到沈妄川身后。
沈妄川黑沉不虞的眼神,对上沈昌虚假笑意的眼神。
两人静立原地,谁也不动,谁也不移开眼去。
书童垂头盯着地面,更加不敢说话。
院中花薄,春夜晚风一吹,就可怜巴巴缩着花苞,被摇得一个劲儿乱摆。
月色如流水泄入,铺满青石板,晃荡起银色的光波,照亮了轻纱一样的雾气。
冷意顺着石板,越过长廊,扯住狐裘大摆攀爬到小腿、膝盖。
沈妄川狐裘下的脚,微微动了动,眼神后瞥,瞧了一眼几乎支撑不住的书童,终于开口,说了句:“走吧。”
他大步流星往自己院子走去,中途一直握着拳头,不住咳嗽。
咳嗽声却是压抑的,不甘示弱一般。
沈昌瞧着他隐入长廊深处的背影,转身往祠堂走去。
祠堂就安在宅邸内,描金的牌位列着,底下供着香炉和糕点瓜果若干。
香炉上还有饭点时仆人上的半截香,香烟袅袅,盘桓而上,将描金的牌位笼罩在一片迷蒙之中。
沈昌没有前去点香奉上,也没有跪下叩拜,只是背着手,看着祖宗牌位说话。
“阿川这性子,真像我年轻时候。不过他不如我会忍辱负重,总是将自己傲狼一样的性子表露无疑,太过锋芒乍现了。这事情,爹爹恐怕最了解不过了。我小时候也恨你只疼大哥,半点不疼我,可我就从来不和你当面对着干。
“温和老实,才是狼崽子应该披着的皮,而不是骨血里存在的东西。温情二字,着实可笑了些,爹爹说对不对?若不是他身子太弱,无法入仕,这般性情迟早要吃大亏。真到那时候,除了我,恐怕没有人会想要捞他一把。
“说起他这残破的身子骨,真是叫人伤脑筋。你们在天若是有灵,就该保佑他早点生下个儿子来,让我过过带孙子的日子。也好缓缓我们父子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淡薄烟雾穿出牌位一侧的门柱,落在旁边的窄道上。
*
窄道过些,便是入垂拱殿的侧门。
内侍监陈德捧着托盘快步入内,放轻脚步走到香案边,弯腰替圣上点上平日常用的熏香。
他先将精细的炭灰,装入香鸭①肚腹内,再用香箸在炭灰堆里拨开一个小孔,放入一块烧红的银丝木炭,用香铲在木炭上盖一层薄薄的炭灰,堆成小山尖尖的模样,戳几个通风的小孔。
木炭红星微微闪动,他自描金的檀木漆盒里取出一张银叶,垫在炭灰上,再将合香②投放其中,让炭灰的热炙烤香料,隔火熏香。
嗑。
他将香鸭肚腹上的瓷盖合上。
轻烟缕缕,从鸭嘴吐出,香味清远深长,不多时便飘入唐匡民鼻尖。
唐匡民将惹得自己头疼的折子批完,放到一边去。
他把毛笔往笔架上一搁,撑着额角清净了片刻。
“内侍监。”
“臣在。”陈德垂手静听吩咐。
唐匡民揉了揉额角:“墨兰先生家的洛娘子,你所知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