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无癖不可交,无畏不足以称人。
童磨未曾感觉过畏惧,就算是面对无惨时也是如此。畏惧的本质是对自我的保护,而他连自我都没能感知完全,又谈何畏惧之心?
幼年时没能与人产生情感上的连接,感知不到他者的存在,自我与他人的界限就不再分明——他的灵魂就如同最纯真无垢的婴儿,原始而淳朴,干净得像一面镜子。
和寻一样,他一直在以己度人,将自己的感受强加给别人,因为他连自己都看不分明。自我边界的无限膨胀并不等同于自私——他连自己的存在都难以察觉,飘浮于世上就像断线的风筝。这样的东西,又有何私心可言?
千百年前也有个剑士是这样的,但童磨和寻都还未感知到他的存在。天神降下的初始的神兵——继国缘一,早已因为对凡世动心而失了本分,最终也没能完成屠鬼的任务。不甘于一辈子只当飘渺风筝的神有了人性,便无法对化鬼的血亲挥下最后一刀,于是天神大怒,接下来降下的堕神也就被蒙蔽了心中的眼,再也无法将人心看得分明。
可说到底,世间又有几人能将人心看得清清楚楚?若是真有那么多人能做到的话,那世上就不会有如此之多尔虞我诈导致的悲剧了。听多了那些故事,童磨越来越觉得观人心如雾里看花,各种纠缠纷扰的情感,不过是虚无缥缈的幻象罢了,他不能理解。
但童磨不甘于不能理解。可以说他是自视甚高吧,毕竟他生来就聪慧温柔,化鬼后也比其他鬼的天赋要强一倍,这样天赐的才能降临在“凡间俗物”——他自己这么认为,因为他不信那些神佛之说——的身上,任凭如何清高的人,心底也会隐隐生出不同于别人的优越感来。他自视甚高,自认为理解力要高于愚昧无知的人类,所以当他察觉到人类心中那看不分明的一团火时,也就自然地觉得不甘。
天神大概也想象不到,就因为他们使童磨心盲,好不容易才长大的堕神就这样投入了鬼王的怀抱。说到底是他们自己不仁不义,降下天灾人祸不断,随心所欲地牵拉玩弄人的命运,使得这堕神也觉得人类可怜了,觉得这人世不值得、只有化鬼才能普渡众生。
寻早就感知到了童磨不是凡夫俗子,这灵魂也并非地母造物。不管是不是神兵天降,只要现在他还是鬼,还能为无惨大人所用,她就不想多嘴。就算是为了童磨好,她也只是旁敲侧击地提起,希望童磨自己能意识到那双手的存在——那双遮住他心口的手的存在,并且忽视它们。
她用血鬼术和脑组织的比喻尽力暗示了,但童磨不信神佛的信念已经坚定了数百年,又哪是她的三言两语能够劝得回头的。也罢,也罢,说不定不知道才好,有些事情不知道才是幸福,就像她从未想按地母意愿进化成鬼,也从未想听闻地底的鬼哭狼嚎。
越无知越能自洽,越无知越无畏,自洽者恒幸福。童磨现在不幸福,但至少他的世界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一套理论,已经形成了自洽的闭环,不去打破和重构这闭环,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看着揉搓自己脑袋的童磨,寻突然心生羡慕:若是她通过装聋作哑构建的闭环没有被无惨强行打破,那她还不至于沦落至如此地步,或许能早早入了地母的怀抱,入土为安,不生不灭,福泽万年。
托了无惨的福,她现在还要重新构建属于自己的血肉轮回,还要重新建立逻辑的闭环,只能用被强塞的使命感麻痹自己——就像童磨一样。他们两人都在逃避自我,因为一旦察觉到了真相,他们都将痛不欲生。
那样做的话,童磨就能感觉到痛苦吗?或许他会因为这样的痛苦而高兴吧?但是寻现在不想点破他,只暗示他有些事千万不要追,千万别看得分明。他的幸福,可真是如履薄冰。
寻这也是在以己度人了——因为自己害怕痛苦,就不愿让童磨也感受痛苦。她希望他依旧保持着无畏的盲目,帮助自己重构血肉的轮回。寻最终还是自私的,她为童磨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让自己重入轮回。
和童磨一样,她也是没有自我的人——因为全世界都是她的自我。她会为了地母的造物考虑,因为她和世间万物一切同心共体,但天上来的童磨不包括在这里面。为了她——也就是全世界的自洽和幸福,天神是可以被舍弃和牺牲的。
但她还是不忍,因为她也曾想做一个母亲。
于是童磨就成了她世界里唯一的“他者”了,就如同当年她的孩子一样。因为并不是一母所出,所以她无法和她的孩子共感,或许地母不明白她的苦衷也是因为这个道理——寻突然想到,那黄泉之下的地母该多么孤独啊。
她暂且不想这些。寻找青色彼岸花和构建新轮回的任务,她还得两手抓,早已经自顾不暇。并且寻本就排斥着把自己抛弃的不仁地母,也就更不会因为区区孤独而怜惜她。
“区区孤独”,她作为地上的生灵,想得倒挺美——这是贯彻了亿万年的孤独和苦痛,母亲的呐喊穿越厚重的土地来呼唤她,她却为了自己的幸福充耳不闻,甚至要为了自洽背弃地母。
此刻她就在做了——不断吞食着童磨的身体,想将自己的细胞全部化为童磨的血肉所出,但内里的灵魂依然是地母的造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