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谎(1 / 3)

有些人必须坚信世界是幸福的,但那样他们就只能不断撒谎。

缘一必须坚信世界是幸福的,就连悲哀的降生本身也必须是幸福。他没办法否认命运的决定,也没办法回到还未出生的混沌之初,就连自裁都不被允许,都是极大的罪过。

本该剖腹谢罪的他被年幼的主公拦了下来。明明父亲才被缘一的兄长所杀,却依然要庇护罪人缘一的性命,这样温柔坚强的主公,今年也才刚刚九岁。

这么想也是低估了产屋敷家主的才能,毕竟是神官之女的孩子,他耳内能直接听到神明的声音——那就是世代家传的“直觉”能力的由来。就是因为有这样天赐的大局观,让他们在虚弱到连门槛都没办法踏出的日子里,也依然能够将全盘局势牢牢掌握在手中。

“日柱如果执意要退队的话,也请答应我最后的请求。”

缘一转回身子,最后一次单膝跪地在主公面前。

“请主公大人吩咐。”

那孩子的嘴角抽了抽,一滴泪水就这样划过年轻的脸庞。

“你要活下去,天命如此。如果你自裁了,绝对不会被父亲大人原谅。”

多残忍的诅咒啊,天命如此。缘一阖上双眼,细长的睫毛轻颤,最后只得叹了口气,轻轻回了一句:

“缘一知道。望主公大人保重身体,望同僚各位武运昌隆。”

淡漠的一句告别,而后转身就走。

将他系于世上的线,又一次断了。如此孤苦无依的生命,如此空虚无力的生命,还有几年。或许这几年熬过去了,也就能迎来痛快的终末了吧。

但这几年里的每一刻都好漫长。他想找人倾诉心中的苦痛,脑中能够想起的,也只有昔日友人的身影。

缘一去找了灶门炭吉,看见他抱着年幼的孩子坐在家门口。幼子的嘴中咿咿呀呀叫着,说出口的话还不能清晰。

他跟炭吉说了一切,说了至今为止他所经历的一切。零零碎碎的记忆在脑中反复,却无法连点成线,短视的思维无法洞察时间的逻辑,也没办法将因和果联系在一起。说到底,这具只为战斗而生的躯壳,面对纷扰人间的世态炎凉时,也实在是无能为力。

不通人情,不问世故,这是他常常从曾经的同僚那边收到的评价。他不能理解,为何其他人似乎能看到他看不到的东西,每当他自己一人想要试着理清思路、理清自己人生的轨迹,想要靠着自己认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时,脑中却只有一片拨不开散不了的白雾茫茫。或许他生到这世上,唯一能够做好的事,就是不断战斗了吧?可悲的是,他原本并不喜欢剑术。

武力是无必要的,他曾经这么认为。将来一定会有和平的世界,到那时没有人会被逼着挥刀,到了那种时候,剑术、体能、武力,这种可能伤害他人的,也全都是无必要的东西。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执着于将武道传承下去?

“世界上比我们有才能的人,每天都在死。”那些天赋异禀的医者、那些有才的诗人、作家、真正为民的统治者,每天都在死。真正应该传承下去的才能每天都在消失,如果只想将这刀法授予他人代代相传,将来的某一天,这个国家一定会迎来武力至上、弱者命如草芥的惨状吧。

依然是短视了。他那时未曾考虑过,在完全和平的年代到来之前,弱者也该有力量保护自己——此时的弱者,就是相对于鬼来说更羸弱的人类。

缘一在再次见到炭吉时,就推翻了自己曾经的想法。见到如此淳朴善良的一家人,他又心生了保护的念头,却因自己时日无多而感到遗憾,担心自己死后,他们的性命仍然会受到威胁。

既然不想将暴力传承下去,那就将剑术作为悦神的舞蹈教给他吧。这类无权无势的穷苦好人,也定不会将这门武功用在残害他人身上。卖炭人与火神的联系本就紧密,学日之呼吸也学得足够快,缘一没有告诉炭吉呼吸法的由来,只将招式作为神乐舞的动作教给目不转睛看着的炭吉。

“这是火之神神乐,能向火神祈求祛病消灾。若是不幸灾神降临,也应该能保全家人性命。”

他不希望炭吉,或者灶门家的后代和鬼有任何恩怨纠缠,只交代了一遍不能外传,其他的便没再多说什么。他又一次完全无视世人的苦难了。

“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美好的事物,仅仅是能够降生在这个世上,我就很幸福了。”

撒谎。他说出这话的时候,脸上满是不可解的惆怅。不过是在安慰自己,不过是在自我催眠,似乎将幸福常常挂在嘴边,露出那样一副笑容,就真的能够感到幸福一样。

他本是来袒露心迹的,可面对新生的婴儿,面对还有几十年光阴要走的婴儿,他怎么能残忍地说出心里的实话,怎能告诉她世界是痛苦的、降生是不幸的?于是,最后一次告白的机会也被谎言盖过,接下来的此生再没能说出自己真实的感受。

但是抱着那个刚来到苦难世界的孩子,缘一还是哭了。他为自己哭,为他那没能出生的孩子哭,也为怀里这个笑得天真烂漫的婴儿哭泣——生命是如此苦痛啊,他早该知道的。为何还要将孩子带来这世界上,只是因为这个世界的确还有值得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