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军棍。
裴韫只能说镇安府的人毫不徇私。
日头正盛,站在日头下的每个人大汗直流,行刑的队士军棍一下接一下打了下去,裴韫听得头皮发麻,顿时感同身受,自己的身体也跟着疼起来。
那少年还不到弱冠的年纪,结实的小身板趴在军凳上刚刚好,手死死扒着凳子一角,冠发有些散乱,军棍每落一下,少年身子都一顿。
一旁的宋士满脸阴郁地看着,等了一会儿,大约打了一半的样子,宋士转头看向裴韫,眼睛里似是有情绪涌动。
裴韫好整以暇看着他,心里数着数,他猜大抵到三的时候这个鬼见愁就会开口向自己求情,说剩下的一半就算了吧,要不明日再打。
数到三,宋士确实开口了,只不过声如洪钟,不是对着他一人说的。
武场所有人,都听得见。
“镇安府不良卫五队总旗宁颂,奉命护送简良,失职以至简良身死,其罪滔天,今奉命惩处四十军棍,贬为队士,罚俸一年,以儆效尤!”
在场之人默然,没一个敢吭声的。
宋士那阴郁的眸这才缓了缓,声音轻了许多:“裴先生,劳烦回去上禀李尚书,他老人家若是觉得不能就此赔付简良一条性命,我这就将宁颂捆了交到城东尚书府上。”
裴韫弯了弯眼睛:“哪能呢,人也不是宁总旗杀的,问责也该找‘广贤军’才是。”
宋士面色未改,抱拳遥向东:“李尚书明鉴。”
四十军棍结束,裴韫始终没听到那叫宁颂的少年吭半声。
少年被人扶着站起身,满面苍白虚弱,全身上下好像只剩下了一口气,嘴唇也被自己咬破了一个口子,身后血渗透了衣服。
看得裴韫骇然,一旁的宋士扭过头去,好似不忍再看下去。
那厢宁颂站是站不定了,只能任人架着,却还是拱手行礼:“宁颂……认罚。”
裴韫遥遥望去,撞进了那幽色澄净的眼眸中,其内似有波澜汹涌,又如锐剑直至苍穹。
是少年人的朝气,不灭的火。
裴韫想起了他们二人的初见。
·
四月十九,长安大雨如注。
裴韫立在紫檀嵌珐琅鹤屏风后,看着立在李珀均面前拱手歉声的两个人。
说话的那个叫薛志,窄袖拱手而立,端的是满声歉疚与恳切:“下官奉命,启上容禀。简良行至云通县失踪,我等奉宁总旗之命四下搜寻,终在源河边发现简良尸体……”
李珀均攥着杯盏的手一紧,旁边煮茶的侍女登时吓得一抖,忙放缓了动作。
李珀均此人,说是只手遮天不为过。
出身显赫名门李氏,百年来家中封王拜相者皆有,到了李珀均这一代林林总总百余口,光是长安李氏就分了数支,州郡李氏子孙更是遍布乾朝大地。
李珀均年过五十,位至尚书令,手握实权统领百官,一声令下,就连金銮殿上的圣人也要掂量一二,若他称权臣第二,则无人敢称第一。
李尚书之怒,底下人受不得。
即便堂内立着的两个人身出镇安府,是不良帅宁严的部下。
当即,李尚书一声冷笑,玉盏重重一搁,旁边侍奉的侍女一丝犹豫都没有忙跪下伏身。
“出府时还是个雄心壮志的好儿郎,不过几天的时间,就成了浮尸一具。”
“度支司每年分出来的军饷,就养了你们这群酒囊饭袋!”
薛志当即面色铁青,一声不吭任李珀均骂了。
李珀均余怒未消,越看二人衣上凛凛威风的蟒越觉得扎眼——不良卫乃圣祖皇帝亲设,准予衣上绣蟒,是为直接听令圣人。
如今战乱四起哀鸿遍野,朝廷处处亏空,州郡屡屡被乱党“广贤军”攻破,军队处处叫穷——
每每前去议政回来,李珀均皆脸黑如锅底,今日不巧,正好叫镇安府两个报信的人撞上了。
裴韫在后面抱剑而立,看着案上放着的一盆兰草,眼前蒙蒙好似有一团雾气凝着,恍惚的瞬间,他好像看到了横尸客死异乡的简良。
何等悲戚。
“裴韫。”那厢李珀均沉声,裴韫缓缓回神走了出去,对着李珀均郑重行礼。
“某在。”
“你带上几个人手,随不良卫前去云通县一探究竟,不惜代价,抓到凶手。”
“裴韫领命。”
当即,裴韫连细软都没收拾,从李尚书手下亲卫里点了几个靠得住的就出了府。方从角门走出便见长街之上宋士纵马而来,身边也跟着两个风尘仆仆的队士。
“裴韫。”
“宋士。”
裴韫心中微诧,自是知晓此人姓名。
——宋士,镇安府不良帅宁严座下首徒,人送外号“鬼见愁”,手段之狠厉比起师父有过之而无不及,一个眼神扫向文武百官,剑眉一竖就能叫吃惯了官饷的大人们抖如筛糠。
被他盯上的人多半是竖着进了镇安府的地牢,横着抬进了乱葬岗。
二人初见没有半句寒暄,彼此间亘着一个楚河汉界,上马跟着来长安报告的队士折返,云通县离长安少说也有上百公里,几人逢驿站便换马,一路不分昼夜终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