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婉娘往自己的碗里多放了几块肉,当即用眼睛瞟了瞟身后,正看到不远处裴韫和一人并肩走来。
再度回头时,看着婉娘铆足了劲在汤里舀着肉,宁颂吓得青筋突突直跳,忙道:“够了够了,给别人留点。”
婉娘将碗和胡芝麻饼放到宁颂手里,见对方抬脚欲走,倒也没多留,只是又顺嘴问了句:“身子好了些没?”
四十军棍下去,宁颂歇了半个月,眼下身上也没全好。
不能再躺了。
已经被罚俸一年,眼下再躺下去当个闲人,她怕再被人借着由头说些有的没的,将下一年的俸禄也罚了去。
“当然好了,”宁颂啃了一口胡芝麻饼,芝麻正好掉在了前襟纹绣之上,她低头拂了拂,“你还不知道我?从小就跟小牛犊一样。”
婉娘轻声一笑,前来盛汤的队士哪见过婉娘这么温柔,当时看愣了眼。
“胡诌,当我不认识你呀。”
许是因为尚在襁褓就被人扔在雪地里,宁颂幼年身子不太好,当时王婆每天先给婉娘喂奶,而后又要再给宁颂喂奶。那个时候王婆的丈夫还没病死,趁王婆给两个孩子喂奶的时候就去煎药,宁颂这边吃完奶不久,药凉了就也喂入口了。
等她大了一些,跟着宁严和宋士学习拳脚功夫,一身的病好了大半,当下宁严就笑着说这孩子是个习武的料。
婉娘听她阿娘说得多了,就总觉得阿颂也是个纸糊的姑娘,舞刀弄枪看着威风,小时候咳得跟什么一样。
“别听你阿娘碎嘴,我壮着呢。”
婉娘但笑不语,懒得理她。宁颂见自己讨了没趣,抬眼看到裴韫携人排在队尾,两个人说着闲话。
那人名唤怀赤,常年手持一串檀木佛珠,即便现在来打饭也是一颗一颗捻着,时不时问裴韫一句,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谈了半天。
不待二人察觉自己,宁颂连忙收回视线,端着碗边啃着胡芝麻饼回到廊下坐了。
镇安府内植物稀少,唯有后院里种了一棵柳树,柳树长得枝繁叶茂,长安才下了几天的春雨,柳树新芽抽绿,倒算赏心悦目。
宋士正巧也端着碗过来,见宁颂眯着眼睛喝着热汤,当下毫不客气坐在宁颂脚旁,咬了满满一口的羊肉,只叫舒坦。
“站着干什么?怎么不坐?”说完后,宋士自己都是一愣,嗤声一笑,“我忘了,四十军棍,你坐不了。”
宁颂气得一口闷下汤,把空碗放在一处,当下二话不说就坐了下去。
果不其然,宋士听到了意料之内的嘶声,看到了宁颂扭曲的面庞。
“叫你逞强,今天晚上别去了。”
宁颂将最后一点胡芝麻饼吃干抹净,舔了舔指腹上残留的芝麻:“成日躺着,人都快烂了,不出去我心里不舒坦。”
“出去心里就舒坦了?大半夜巡逻长安城,你吃得消?”
宁颂曲着腿微微仰着身子。
从前她带五队,人人见了都恭恭敬敬叫一声“宁总旗”,银鞍照白马,好不威风。
现在人人看了她都“宁”了半天说不出来,叫宁颂不对,叫宁总旗更不对——
在屋子里躺了小半个月,不说别人怎么样,她照镜子看见自己这颓废模样都心里堵得慌。
如今五队总旗另提了他人,宁颂被编到末等伍里,伍长还是她年初亲手选的一个虬髯汉子,从前挎着剑跟在宁颂身后,声如洪钟一口一个叫着宁总旗。
前天宁颂和那虬髯伍长打了照面,说自己以后听他调令,那虬髯伍长瞠目半天,八尺汉子吓得直结巴。
天边流云尽散,夕阳光缕照着雨后一片朦胧,落在她玄青色的长袍上,和身旁的宋士一黑一白两个身影,一个脊背挺如松柏,一个散漫仿佛没骨头。
“有时候顺风顺水不是好事,这么大的年纪不吃点苦,以后吹到点风就当成滔天大浪,叫着‘天塌了’,换种心思,于你也是好事。”宋士平淡道。
宁颂依旧懒散着没动:“还活着呢,叫什么苦?死了才苦呢。”
宋士不由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宁颂兀自盯着院中柳树下长出的几株杂草,没再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