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长安俱是一片寂静。
连绵春雨终过,万物抽绿发芽,生机勃勃一扫冬日萧索。多日来的阴云骤然散去,月明风清之下,长安城白日的朱甍碧瓦尽洒一片银霜,如云台之阁仙人之境。
裴韫坐下后院那棵柳树下,手里正一刻不停地捣腾着什么。
镇安府这棵柳树长得茂盛,粗壮的树干需两人环抱,满树枝繁叶茂挡尽月华清辉,树干上藤萝丛生,攀附着正值茂盛的树一点点向上爬,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取而代之。
树下杂草丛生,裴韫用匕首清了清杂草,寻了一块“风水宝地”,这才将自己房里的杜鹃花抱了出来。
温室之花,原是不堪风雨的。
颜色尚还妖艳的杜鹃并未完全枯死,如久病沉疴之人一般还吊着一口气,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一场风暴吹垮,连最后一口气都被老天收了去。
裴韫有些不甘,思虑多日,终是看中了柳树下这一方土地,趁夜中无人时挖土刨坑,准备将这娇弱的杜鹃移植到柳树下。
不堪风雨,无法安身立命,他裴韫不是个会养活花草的人,更没有简良那样欣赏之心,对百卉含英向来没有半分的兴趣。
若活便活,若死便死了。
今夜月色尚好,他一袭青衫折腾的满头大汗,双手俱是乌黑土色,便是连整洁的衣衫也沾染了不少,裴韫挪动身子时,又蹂.躏了满衫褶皱。
这厢,他乌黑的手指没停下分毫,小心翼翼将花从土中拎出,不忍折断一点根须。耳畔听着徐徐风声,沐浴冷清月色时,偌大的庭院里忽地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裴韫双手蓦然僵了僵,一时倒是有些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这副窘迫的模样。
可那人步履飞快,不等他起身整理衣衫,脚步声就近了他的身侧,裴韫顿时无法只得仰头看去,便和宁颂四目相对。
她似乎刚夜巡归来,腰挎长剑面带探究,正顿首看着自己。
“裴督长好雅兴,我原以为是什么夜半行窃的小贼,险些抽剑出来砍了去。”
这话倒是不假,裴韫看她边走向这边,边将抽出的剑身推了回去。
“宁总旗这是刚夜巡回来?”
话一出口,便见宁颂表情凝滞了刹那。
裴韫视线打量在她的玄清绣鲤窄袖圆领袍,见其胸口上绣着的鲤鱼栩栩如生,心中顿生几分恍然,当下俊朗的面皮露出了三分笑意。
他起身,想要拍落手上的尘土,可拍了几下却发现根本无法拍干净,一贯散漫的人当下也不过多在意,缓缓抱拳颔首,脸上笑意未改。
与歉疚半个字的干系都搭不上边,可他嘴里却还歉声说着话。
“在下一时忘记了,你已经不是总旗了。”
虽是平淡无波的语气,可配上那副表情,却总有些嘲讽奚落的意味。
宁颂和此人初见时,便被其轻佻散漫的模样气得窝了一肚子的火气,眼下强忍不发,只是不咸不淡讽了句:“裴督长真是好记性。”
裴韫听她将“裴督长”三个字咬得极重,望月赏景的视线缓缓下移,果不其然看到少年微微涨红了些脸色,手掌在剑柄处摩挲着,仿佛随时会抽剑而出。
“宁小兄弟虽身着鱼服,可我看着却还如云通县府衙初见时那般,威风有余,智勇不足啊——”
说完,裴韫干脆靠在了树干上,好整以暇看着立在那里的宁颂。
少年人风华正茂,一身暗色衣袍却也能衬得肤白胜雪,只不过此时两颊涨红,显然有些恼了。
宁颂翕动唇瓣,竭力遏制住一片的涌动如海浪般的怒气:“裴督长说笑,我和你似乎并不太熟,不敢担得起‘兄弟’二字。况且裴督长身拜李尚书门下,如今屈居于这座小庙中,哪是我们可以高攀得起的?”
裴韫轻笑出声,脚步的杜鹃花半栽入土,只差一下就可填平,只可惜周边散落着些妃色花瓣,娇艳颜色任凭泥土埋盖,清冷月色下任谁看了都会生出几分惋惜。
“‘兄弟’只是客气之语,我上次见了街口的李屠户也是这么叫的。如何,不好听吗?”
宁颂攥着剑鞘的手蓦然紧了几分,这下却是再也忍不住,直接抽剑而出直刺而去,在离裴韫咽喉只有几寸距离之时,手腕轻微一抖,长剑轻跃于空中,宁颂翻手再去接,长剑在片刻之间狠狠扎入树干之中。
离裴韫脖子不过咫尺之距。
这下不仅是发丝,连他领口的衣衫都被划破了一处。
宁颂持剑而立,乌色眼瞳中澄澈不改,只是蒙上了一层冰霜。
“有没有人告诉过裴督长,寄人篱下,可不要太放肆了?”
望着对方眸中些许惊愕,宁颂表情未变。只是下一瞬,裴韫眼中的惊愕又再度化为散漫的笑意,仿佛现在扼住别人命门的不是自己一样。
“从前没有,可现在有了,在下行事向来无度,我自觉还不该因口舌之争招来杀身之祸,可没想到刚才就要去见简良了。”
宁颂当然不会真的杀了他去。
她自会走起就随着师父舞刀弄枪,刀剑一类向来和她如为一体,掌控自如。当然不会因几句口舌之争夺了此人的性命。
将身子养了个半好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