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宁颂日日都会跟着伍长前去夜巡,长安夜中寂静,寻常百姓不会夜中出门,来往的多是官衙之人,时有前线战士跑马送书,马蹄疾驰行过各坊之间,转瞬如陨星消失不见。
在裴韫来之前,师父就曾暗中叮嘱过他们几个心腹——当心李尚书派来的那个眼线。
白日镇安府其他人或巡逻或密探或追踪,来来往往无数双眼睛四处盯着,裴韫安分了几日没有动作。于是到了晚上,宁颂每日巡逻归来,都会警惕许多,当心这个裴韫夜中行动。
可一连几日此人安安静静,唯有今日在此鬼鬼祟祟,宁颂很难不多疑。
——偏偏是今日。
雪亮剑刃倒映出裴韫苍白的面庞,他剑眉星目生得俊朗,眉眼常年含笑,气质之中存着几分闲散自得,寻常人看了只会觉得此人面善,愿意多亲近。
可宁颂入仕以来见得人多了,自然知道这种笑面虎最不好对付。
何况有关此人赫赫威名,也不是虚传的。
若说李尚书只手遮天为我朝权佞,那裴韫就是他坐下最忠诚的一条狗——
眼下这条狗解了绳子,戴上斯文的面具游走于人群中间,端的是像模像样,可宁颂心里醒着神,从来不会忘记野兽就是会扑咬人的。
眼前场景,似曾相识。
裴韫再度被人竖剑于命门之上,且来势越发凶猛,若有下一次,裴韫相信自己必会殒命于此了。
“斩杀同僚,按府中律例,该如何来着?”
宁颂不会将对方这种威胁放在眼里,自觉点到为止便算了,当下习惯性地挽了个剑花插剑入鞘:“裴督长可要照顾好身体啊。”
裴韫略有不明所以,宁颂又道:“白日跑来跑去,晚上可要记得安眠,否则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
说完,意有所指看了一眼地上的杜鹃花,后扬长而去。
裴韫兀自立在那沉思着,见宁颂最后的眼神,本是对她方才那句话有些不明所以,可现在看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白天自己回尚书府取杜鹃,被这人看到了。
她以为,自己是去通风送信的。
*
翌日晚,天气晴朗。
今日天气难得晴爽,裴韫晚饭后在院子里消了消食,随后便要回到房间里继续操心怎么让那杜鹃花活过来。
谁知方走出去一步,身后一股煞气凌然,旋即一道声音幽幽响起:“裴督长何处去?”
裴韫下意识打了个抖,自觉身上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转头正好看到鬼见愁宋士站在那静静看着自己。
当下,避无可避,裴韫只能含笑回道:“正消食呢。宋总旗今日可有闲工夫,往日您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宋士皮笑肉不笑,当即伸手遥遥一引:“前些日子镇安府新招了一批人,各个良莠不齐,今日正好得空,烦请裴督长随我指点一番。”
裴韫喉咙里发出一句轻轻的转音,兀自沉思了一会儿,抬头却看一轮火红的日头正在南边好好挂着,一切如往常般别无二致。
怎的鬼见愁今日便如此和气?还屈尊降贵叫自己一起去武场?
“我这功夫都是花拳绣腿罢了,怎敢指点?”
宋士显然没心思和裴韫多费唇舌,冷然凝视之下,饶是再硬的骨头也不自觉低下了头。
裴韫如今寄人篱下,别无他法,心里说着那杜鹃花自求多福。脚下一动,跟着宋士去了练武场。
上次来到武场时,裴韫看到了整整齐齐的几条长凳,手持板子的队士一下一下敲得用力,当时鬼见愁宋士就是边站在最前面看着,边叫着重重地打。
这次来到练武场,却看不到什么长凳和军棍了。唯有几十个队士各自排开,手上拿着竹剑正一下又一下挥刺着。
宋士在人前站定,和队士们见了礼。
却是没理裴韫,反倒是开口对所有队士吼了一句:“挥剑五百次!”
裴韫转头,用惊奇的目光瞧着他。身旁的教习硬着头皮上前,和宋士低声说了一句:“宋总旗,在您和裴督长来之前,这些队士已经挥了好几百下了。”
宋士点点头:“是么,那再来几百下。”
于是裴韫迫不得已站在这,眼睁睁看着那些队士一下又一下挥着竹剑。
夕阳西沉,一轮圆日在天的尽头氤氲开浅色的光晕,队士们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直到星子漫天,宋士依旧负手站在那里,变着法将队士们操练了许多,依旧没有松口的意思。
队士们无不汗如雨下,两股战战,却不敢有一句怨言,唯恐招来更残酷的“刑罚”。
时间,已至亥初。
饶是再蠢笨的人,此刻也察觉到了宋士的意图。
裴韫缓缓坐在身后的椅子上,端起桌案上的冷茶自顾自饮了一口,仰头却只能看见宋士紧绷的下颌线,和若有若无的向自己这处飘来的视线。
难为宋士还要分出心神来紧盯着自己。
“宋总旗放心,”裴韫突然开口,“裴某今晚就在这乖乖坐着,哪儿都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