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拂晓,天边一抹鱼肚白泛出,熹微的光芒为长安的朱甍碧瓦镀了一层亮光。
青砖之上,只余阵阵整齐的脚步声。
宁颂和裴韫并肩走在队伍的最后,二人之间是难得的沉默。
晨间发凉,宁颂的伤口不知什么时候又被扯开了口子,此刻阵阵发痛,她看着眼前长长的青石,无端叹了一口气。
裴韫转头,看到了少年人愁云惨淡的眉眼。
“今夜之前我原是想不到,竟然还会有人如此明晃晃地抢功劳。”裴韫出声道。
宁颂站定,拱手躬身:“今日多谢了,从前多有得罪。”
裴韫吓得登时还礼,倒吸一口凉气:“我可担不起,都是借着李尚书的名声,你可无需谢我。”
宁颂轻声一笑,二人缓缓起身。抬头正好见到东曦既驾,朝日朗朗。
宁颂没有迈开脚步,只是翕动着唇瓣:“天亮了,今日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吧……”
原只是自顾自的呢喃,可习武之人耳力自是灵敏异于常人,原是走出半步的裴韫脚下一顿,转头正好看到了沐浴在灿阳中的宁颂。
朝日将青砖一分为二,裴韫站在屋瓦的影子下看着衣袂翩跹的少年。
“何出此言?”裴韫收回视线。
那厢的宁颂身子缓缓一动,转过头来脸上带着几分勉强,话到嘴边却还是往常那般干脆利落,和表情形成了截然相反的两种情态。
“上次云通县一事朝里的人忙得脚不沾地,若不是你家主公阻拦,怕是奏折要堆满勤政殿的御案了。”少顷,宁颂笑意未达眼底。
听她如此明晃晃提到那一件事,裴韫反倒有些脸皮发烫。
好在,宁颂并没有站在这里翻旧账的打算,见裴韫脸上出现了些异色后,自觉该点到为止,便继续说了下去。
“今天又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行动。你瞧,天还没亮镇安府就叫人盯上了,你说一会儿红日三竿时,又该是怎样呢?”宁颂脸上笑意未减,可裴韫分明看到了她眸中的一层浅浅的冰霜。
裴韫身侧的拳头似要攥紧,可指腹方蜷到掌心时,忽地又松了力气。
他家主公将他裴韫安插进镇安府,自然不是想让他在这里干吃白饭的。这几天明着暗着裴韫传递出去不少情报,已经惹得这小郎君生疑。
方才又在汾巷里遇到了那么一出拦路的戏码,天下怎会有那么巧的事?
裴韫推心置腹,若是将他自己放置到宁颂这个位置,恐怕也会首先怀疑——究竟是不是他这个不日前被走后门送进镇安府的外人走露了风声。
这事办的……
叫他裴韫夹在中间难做人啊。
他免不了胸口凝着一口闷气,又不知道该冲着谁去发。思及至此,干脆厚着脸皮躬身拱手,郑重长揖到底,准备先替自己主公辩解几句。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拖在了自己的掌下,裴韫甚至能看清掌心上的纹络。
霎时,他满面讶然,抬头却撞进了那一双如晴日朗朗的乌瞳之中。
少年人生得俊朗。
裴韫先前没拜入李尚书府下时,走南闯北也算是阅人无数,从来没见过恍若宁颂这般的少年。若说这是男子,眉眼间那柔和是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的;若说是女子,可那股英气怎么也无法叫人忽视。
顶着这样一张脸月下执剑,就像是仙人画卷长展,恍若诗中所言——举觞白眼望青天,皎若玉树临风前。
恍然间,那日头更亮了一些,彻底驱散了晨间蒙蒙薄雾,光晕正盛,她的发丝好似也镀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
如若谪仙坠尘的少年人开了口。
“无需说些旁的纷杂之语,说得再好听也无甚用处,我不是那阅遍十家之典的文人墨客,不想猜别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宁颂稍一顿,面色缓和一些,“你我注定不是同一路人,且虽你随时会有倒戈相向的架势……但那些都无所谓。”
“至少此刻,你的身上还穿着银白蟒袍。”
裴韫愣怔,顺着她的话有些唐突地问了一句:“是不是穿着这身衣服,你就不会杀了我?”
宁颂轻笑一声,眸中并无多少善意,侧头睨来,眼中带着几分挑衅:“怎么,你很想死?”
“我裴某小半辈子都十死一生,无时无刻不盼着死亡早些降临在我的身上,可尚有残念未了,不想就此搭进一条性命。”
裴韫轻轻拍了拍袖子上的浮尘,织锦蟒袍上花纹繁复,他不由摩挲了几下。
宁颂静静看着他,直至好半晌才回答了裴韫方才的那个问题。
语气是难得的郑重:“这身衣服,不应、不该、不会成为任何人的保命符。若有叛者,杀之。”
·
二人随押运尸体的队士打道回府。
镇安府的大门再度出现在眼前,裴韫突然没有动。
沉寂了一夜的长安城再度迎来繁盛,彼时天边晨光熹微,灿金色的朝阳照耀着长安城的飞檐反宇,也驱散了夜中浓稠的黑暗。
醒来的人们只会看到一片大盛的日光,夜中种种皆如风消失。
“如此,那我先回去了。”宁颂顿首,用探究的眼神看了一下裴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