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缓缓上前,并肩在他身旁坐下,枝杈间斑驳的月影投照在脸上,满城的烟花落了。
到底还是宁颂打破了沉默:“对不起。”
裴韫转头,宁颂看到了眼里的红丝。
“你道什么歉?”
宁颂唇瓣翕动,到底没有说出来一个字。
裴韫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用觉得抱歉,不管是简良之死,还是这些日子你我的针锋相对……都不用道歉的,有些事,即便你我不想,也只能如此。”
他话语未停,自顾自倾诉道:“简良这个人,在你们眼里或许是个懦夫,可在我眼里,他待我真诚至极,是我愿坦然将后背交给他的人。”
宁颂脑中浮现出简良的模样。
初见时的鲜活,甚至还带着几分颐指气使,眼中的精明和不经意透露出的文人清高,一件一件历历在目。
可再见到他时,那样冰冷的尸体,死气沉沉。
“简良,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裴韫笑了笑,还是没说出什么好话。
“一个胆小嘴还碎的人。明明身手差得要命,跟我学了几招花拳绣腿,就天天开玩笑说自己是习武天才。偏生酒量还差,一旦吃醉了酒就开始说要拜我为师。
“我叫他休要辱没我师门名声,他还笑我有眼不识泰山。那小子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吗?现在到好了……一切都没了。”
耳畔风声徐徐,裴韫远眺夜空,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
“逝者已矣,生者更应该带着他们的记忆好好活下去……”宁颂仰头看着槐花纷纷,“有时候,我们的存在,就是他们活过的证明。”
身边的裴韫长久地沉默。
“简良的老家里,是不是还有人?”
裴韫:“有,他家里还剩一个母亲。简良死后我去过他老家几次,老人家身体不太好,可心思却很敏锐,看我只身前来,便察觉到了什么。我当时扯了慌,可老人家怎么都不信。”
裴韫沉默了一会儿。
宁颂没有催促,只是静静等待着。
“我最后去简良老家的时候,是五月末。老人家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求我一句真话。”
宁颂一怔,心中免不了哀戚。眼中似是浮现了形容枯槁的妇人躺在床上,圆睁着眼看着灼眼的日光,盼着一个不归人的场景。
一愣神的瞬间,耳畔裴韫声音喑哑:“我那时也是这么回答的——简良为我朝盛世捐躯,是当之无愧的英雄豪杰。老人家泪眼朦胧,躺在我的怀里去了……我替简良给他娘办了身后事,可惜啊,不能让母子两个挨在一起。”
话说完,裴韫的头渐渐低了下去,直到最后,他轻轻靠在树干上,槐花落怀,香味扑鼻却驱不散满腹悲恸。
月圆时节最伤人。
家家户户团圆,却总有人彻夜难眠。
宁颂一向不会安慰人,她张了张口,最后却只能伸出手拍了拍裴韫的肩,后者缓缓凝视着宁颂,二人不经意间对视了。
没有针锋相对,也没有冷言冷语。
两个踽踽独行的人在中秋之夜相互依偎,此间此情,竟然长久以来的隔阂渐渐随风而逝。
蓦然,宁颂脑中轰鸣一瞬,像是捕捉到了什么。
她回想起裴韫方才所说的话,他五月末的时候安葬了简良的母亲,六月初两个人在崔府君生日当日追捕卢荣,那时宁颂听到裴韫说自己囊中羞涩,她以为是玩笑话来着。
她确认道:“所以……你的积蓄,是用来接济和安葬简良母亲了吗?”
裴韫不知宁颂怎么联想到了这处,他不会主动和别人提起自己私下所做的事,可当别人问起时,也不会故作扭捏清高,遮掩什么。
“是啊,我不做,也不会有别人去做了。我能做的就那么多,希望简良在天之灵能有所慰藉。”
宁颂一时未语,脸上有些复杂,有些刻板偏见在心里渐渐消失,她好似重新认识了裴韫一遍。
“从前是我狭隘了。不是有一句话吗?”宁颂认真地盯着他,“自古圣贤皆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裴韫一怔,旋即轻笑一声,似是释然。
“我竟不成想,有朝一日能听到你如此夸赞。”
“因为你的所作所为,值得夸赞。”
裴韫耳根子有些灼热。
长这么大,第一次听到如此毫不掩饰的夸赞,而且被宁颂用这样澄澈的眼神盯着,望之见底。提剑之人罕见地没有半分戾气,有的只是稚子赤诚。
那天也是这样一个明月夜,她横剑而来,二人切磋一场下来,竟是旗鼓相当。裴韫那时望着宁颂负剑而立的身影,肺腑火灼,有股相见恨晚的感觉。
如此看来,好似也不晚。
相识即不晚。
裴韫有些想念起酒来,想起院子里矮几上似乎有酒壶,他厚颜无耻地支使道:“帮我取酒来吧?”
宁颂沉默了一会儿,也不知在想什么,竟是拍拍灰站起了身,往院子里走去了。
走出去几步远,宁颂停了下来,下意识回过头。
裴韫只身坐在那里。
明月夜,火树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