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韫盯着宁颂的脸看了好一会儿,脸色渐渐发青,似乎完全没有想到宁颂会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
他站起身干脆踱步到窗边,窗外光秃秃的枝杈随风而摆,左摇右晃空无所依,裴韫盯了好半晌,那枝杈也没有停下来一刻。
身后传来些细微的响动,裴韫转过身,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可看到宁颂的那一瞬间却忽地缄默了。
“嗯?怎么不说话了,裴督长。”
宁颂不知道从哪摸了一把匕首,胡乱将鞘丢在了一边,正比划着要用那匕首切梨子。
他当即眼皮又是一跳。那匕首被磨得雪亮锋利,几乎到了见血封喉的程度。她煞费苦心将匕首磨得这么亮,难道就是为了切梨子的?
显然不是。
“你……做什么呢?”裴韫迟疑片刻,最终坐到了宁颂的对面。
方挨上凳子,眼前白芒一闪,他才忽地发觉自己这位置实在是不好,宁颂比划着要切梨子的模样着实不靠谱,他坐的这个位置像个活靶子一样,若是宁小郎君心情不好随手一丢匕首,自己不是脑袋开花?
裴韫当即坐立不安起来。
“喉咙干,想切个梨子吃。”似是牵动了伤口,宁颂轻“嘶”了一声。
裴韫以手抵额,下了好大的决心:“别切了……我说还不行吗?”
宁颂动作一顿,单边眉毛挑了挑,她将匕首放在了一边,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从前二十年的人生,实在是没有哪处值得我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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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韫从不觉得自己命苦。乱世颠沛流离,世上富庶平安之地唯有天子脚下,出了那寸土尺地,遍地都是哀鸿。
他生在陇右道武州,与西域交接的地带民风自然开放一些。爷爷那辈还不算乱的时候,家里人会和西域人做点买卖,蛮子喜欢喝茶叶,那边的人就总会有中原的茶叶去换一些西域的小玩意。
再转手卖给中原人。
自古以来士农工商,商贾最低贱,人人都想当摇头晃脑读书的秀才,但吃不饱穿不暖,又哪来的闲钱买书?再者,就算商贾家里富庶,可科举哪是商贾可以去考的?
有关父母的记忆他已不太能记得请,就算亲生父母现在站在他的面前,裴韫恐怕都认不得。
唯能记得清的,便是他打出生起便家道中落,一贫如洗,有上顿没下顿。
流年不利,刚记事起便逢北庭都护府拥兵而立,陇右道内各州响应。好像昨天他还卷了裤腿去和隔壁的小孩下河抓鱼,第二天那条河里就染成了红色。
人人自危,处处都是逃难的人。
裴韫家里将能用的东西都收拾好带上了,不能用的不是丢就是卖,跟着一大群人走向了流亡之路。大家都不知道去哪,只知道要去中原,最好能去长安。
人人都知长安远。
但一双双草鞋踏破了血,直至没有一人能妥善地走出陇右道时,大家才知道,原来长安触不可及。
饿死之人遍地都是,路边的树皮都要被人扒秃,埋在地里的草根也不能幸免。
最初还能勉强靠这些东西果腹,可直到最后人人绝望。日暮时分漫山遍野都是残阳的火红,地上的人好似也穿上了赤衫,望着西垂而下的阳光,它再也不会升起了。
裴韫躺在娘亲的怀里,粗糙瘦弱的手紧紧拉着母亲的衣襟。多日的逃难母亲脸上不是泥就是汗,可裴韫好像看到了昔日铜镜中母亲光洁的脸,靥点胭脂,盖住了满脸的霜白。
娘亲亲吻着他的额头,用力抚摸着他的脸颊还有瘦弱的胳膊,最后娘亲温软的手停在了他的脊背上,一掌就能覆盖所有。
娘亲什么都没有说,片刻决绝地将他放在了地上。
孩提时的裴韫听着父亲嗡嗡耳语,最后父亲决狠心地抱起他冲向了另一片荒芜的旷野,裴韫趴在父亲的肩头揉着眼睛,看着母亲站在土堆上。
像是落光了叶子的枯树一般,笔直地站在萧瑟的风中。
裴韫以为父亲要带他去别处,甚至还要丢下母亲,他挣扎了两下换来了父亲毫不留情地斥责,最后只能哑着嗓子嚎道:“阿娘!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阿娘没有回答,夕阳在她的身后缓缓落下,夜空低垂,模糊了母亲的影子。
最后,裴韫累得喊不动了,趴在父亲宽厚的肩膀上打着瞌睡,父亲的肩一耸一耸的,深一脚浅一脚不知道要带他去哪里。
父亲终于停了,他睡得舒服,抱着父亲的脖子一直没撒手。
父亲又在嗡嗡耳语。
裴韫却怕了。
他看着父亲将自己放在了地上,抱起了另一个孩子,那个孩子的眼睛像是镜子,倒映出了同样恐惧的裴韫。
被父亲抱起的孩子好像知道要发生什么,拼命地哭喊,死死抓着他母亲的手,直至小小的脸因挣扎而涨红。
裴韫转头,看到了那个孩子父母冷漠的眼神,以及高高扬起的缺口菜刀。
他怕极了,疯了一样地跑,身后的大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追着。夜幕四合漫山遍野树影又如鬼魅,长风凄厉像是吟声呼嚎,到处都是漆黑的影子,到处都无躲藏之地。
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