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的尸体绊了裴韫一脚,他滚落山坡,摔进了一片山林中。
没有人追上来。
小小的身躯气若游丝,他睁不开眼睛。
睡梦中迷迷蒙蒙,好似又有人抱起了他。温暖的怀抱没有一丝汗臭味,像是清冽山泉涤荡遍污浊的魂灵,又如神佛悲悯耳语。
“受伤了?跟我走吧。”
小小的手臂环紧了那人的脖子,再也没有松开过手。
裴韫那年五岁,他被鹤发童颜的老者带出了陇右道。他问老人家该怎么称呼,精神矍铄的老人捋了捋胡须,看着渺渺无际的晨间烟海。
“我乃隐世道人。”
隐世道人一路救了不少孩子,多是像裴韫一般孤苦无依的孩童。有个稍大一些的孩子便问:“既然是隐世,那为什么又入世了?”
“你读过书?”
“我从小在私塾读书。”
隐世道人点点头,一脸似是欣慰又是可惜的模样,认认真真回答了他的问题:“我不入世,谁救世人?”
高山之上浩渺云海,九千九百九十九阶台阶,隐世道人带着他们一阶一阶爬了上去,道观出现在眼前时,所有的孩子大汗淋漓,倒在石板上望着触手可及的天空,顾不上说一句话。
“九千九百九十九台阶都爬过来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事能难倒你们了,”隐世道人吩咐道童带着孩子们去梳洗,看着孩子们或是雀跃或是怯弱的背影,长声,“以后,我便是你们师父了。”
山上的同门都是苦命的人,若没有师父,他们就是乱世中的一叶浮萍,随风而来随风而散。
隐世道人功夫高强,被他救治而来的孩子们每日在山上生活。日日睁眼便能看到被染成一片金灿的浩渺云海,入夜可见星月交辉。
裴韫承袭了师父一身的武艺。
他与其他的孩子不同,其他孩子多是因为战乱父母亡故或是与家人走失才孤身一人,唯有裴韫是从缺口菜刀下跑出来的,他是被父母抛弃的人。
他的存在,或许和以前家里养的猪崽没有任何区别。
饿了,就可以杀了。
十七岁时,裴韫拜别师门,只身负剑下山。
临走前的一晚,师父问他下山要去做什么。裴韫看着师父桌案上乌黑的砚台,好像透过了高山之上的浩渺云海,一眼看到了天际。
“平乱世。”
隐世道人淡笑:“只身一人,如何平乱世?”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苛捐杂税、官府欺压百姓、不顾黎元生死——”裴韫眼中似是有不甘的火焰,“乱世之源,杀之。”
隐世道人只是摇了摇头:“去吧。”
裴韫一怔:“师父为何摇头?”
“去寻道吧。”
说完,隐世道人转过身没有再置一词,任凭裴韫如何问询,那坚毅挺拔如雪松的背影也没动半分。
第二日凌晨,裴韫于山门前三叩首,离开了家。
山上为福地洞天,山下即为阿鼻地狱。生生死死,茫无际涯,人人挣不脱的宿命。
广贤军势大,在乾国的大地上烧起了燎原的野火,势要推翻暴.政之人,建立清明盛世。
裴韫入了广贤,成为了辛军巳队第七十八号。
半年之内,他随广贤军在前线浴血奋战,手里沾染了贪官污吏的血。裴韫以为自己寻到了治世之道,以暴制暴乃真意也。
广贤军彻底占领了陇右道、剑南道,一点点蚕食着九州之地。裴韫听闻广贤军大捷,耳中轰鸣一声,想起了自己长大的福地洞天亦在被占领之列。
鬼使神差的,裴韫偷偷跑回去了一次。
九千九百九十九阶石阶,裴韫一步步爬了上去,山野遍血,红色映入眼帘,灼痛了他的眼睛。
道观,尸山遍野。
他来得正好,广贤军的人正在清洗,裴韫看到隐世道人的尸体被拖在地上拽出了长长一道血痕。那尸体路过了自己的脚边,隐世道人的眼睛死死睁着,像是期盼远天的不归人。
血液上涌,裴韫双目赤红,一把抓住了拖拽隐世道人尸体的广贤军,歇斯底里吼道:“为什么……他犯了什么错要被诛灭满门?!”
头戴抹额的广贤军怔了怔,许是看到了裴韫头上的抹额,确认对方和自己都为广贤之人,竟认真回答了裴韫的问题。
“我们老大拉拢他入广贤,可这死老头不同意,”那人摇摇头,似是觉得隐世道人执拗不堪,“老大说这人武功高强,且有济世经邦之道,他不答应那就杀了,反正不能让这么个祸患留着。”
……
平天下之道到底为何?
夜幕四合,裴韫满身浴血走在荒山之中,头上代表着广贤军的抹额已经被染成了血红色,手上的长刃鲜红倒映着漫天遍野的黑。
望不到底的黑。
裴韫缓缓停下了脚步,转过头看着高耸入云的仙山,此生再无颜面踏上半步,九千九百九十九终为虚妄。
礼乐崩坏之世。
即便手刃满山仇人,他却也没有半分大仇得报之感,心里像是缺了一大块,这辈子再也不会被填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