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依稀能听到出宫的朝臣们互相攀谈着。
长长宫巷里几盏灯笼散发出朦胧的光,天边明月孤寂高挂,空气中到处弥漫着还未来得及散去的硝烟,将远处宫阙的楼宇模糊得影影绰绰,如琼台玉宇仙人楼阁。
他们终是误入天宫的人,此刻要在天明前从天宫离去。
如梦似泡影。
“……总之,你月檀嫂嫂一切都好,如今我才算是懂了什么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文鸿盛灿然一笑,“这样以后我就能更好照顾她和她腹中的孩儿了。”
宁颂抿唇,露出真切的笑意:“太好了,看来我要开始准备些礼物送给我那尚未诞世的侄儿。”
说完,宁颂眉头又兀自拧了起来,她苦恼地摩挲着下巴:“就是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文鸿盛噗嗤一笑,大大咧咧拍了一下宁颂的肩,转过头去和裴韫笑着说:“才两个月大的肚子,我们做父母的还没愁,她倒是愁上了。”
裴韫轻声一笑,灼灼目光盯着宁颂那长身玉立的身影,缓缓答了文鸿盛的问:“有道是关心则乱,你做兄长的嘴巴怎么这么毒?”
文鸿盛奇也怪也,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一般,当下反驳道:“我嘴巴毒?你刚来府里的时候我可还记得,天天嘴巴毒得很,气得宁颂吹胡子瞪眼的!”
闻声,裴韫脚步凝滞,眉头微拧似是极认真地回忆从前的光景。
半晌,他终是摇摇头,自顾自呢喃了一声:“我倒不觉得啊……”
两个人你来我往打趣了半天,再去看宁颂却还是沉浸在思绪之中,等身旁脚步声再次响起时,宁颂转头看着重新赶上来的两个人,打定了主意。
“不如我送他一把剑吧?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总要学点本事防身吧?”
文鸿盛听到面生惊异:“你怎么和裴韫说一样的话?他前几天也是这么和我说的,只不过……”
说到此处,文鸿盛一声轻咳:“你说晚了,他也决定送剑了,你换一个。”
宁颂:“……”
裴韫察觉到一道目光紧紧追随着自己。
他抬头看去,只见宁颂停立在原地,侧身向自己看来,前面的灯笼模糊了她的身影,她像是独身站在渊涧旁的玉像,举目四望的黑暗中,唯有她的身影红得像是一簇扑闪的火一般。
四目相对刹那,裴韫心中悸动。
话到嘴边,又好似有没诉清的万语千言尽数哽在喉头,可并肩赶至身侧的瞬间,裴韫张了张口,像是哑巴一样。
好在有薄纱一般的黑夜掩饰,宁颂没有细究裴韫短暂地沉默。
宁颂微沉着嗓音,不知怎的竟没有就刚才那个话题继续谈下去,怪异的气氛在两个人之间短暂蔓延。
“……你什么时候和文鸿盛关系这么好了?”
裴韫思考了一会儿,无奈摇了摇头:“你该知道的,你阿盛哥人缘一向不错。”
宁颂闻声轻笑:“是不错,竟与你都合得来。”
裴韫脸色一暗,像是吃了口苍蝇般难受。
察觉到身旁诡异的沉默,宁颂收敛了笑意侧过头,便见到了朦胧黑暗中裴韫坚毅的侧脸,瞳如星火般倒映着天边的星光,潭眸底竟无半分恼意,唯有无限的怀念。
恍然一瞬,宁颂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想揉揉眼睛,可是裴韫像是察觉到了宁颂的视线一般转过头,她猝不及防撞进了裴韫的眼睛里。
于是,宁颂又从那怀念中看到了几分未诉尽的情义。
可裴韫只是看着她,月华清影照在那张神清骨秀的脸上,衬得他无比温柔。
最终还是宁颂率先垂下了眼眸,她看着远处隐隐出现的宫门,声音沾染上一丝凄楚。
“裴韫,我送你们到宫门。”
“……好。”他张了张口,身侧的拳缓缓紧了紧,胸腔中凝结着一股名为惴惴不安的情绪,促使着他几番挣扎也未能将那句话说出口。
到底是有些不甘。
身旁的宁颂漫不经心寻着话题,似是不想让二人并行的路太孤寂,也不想以后在深庭宫阙中,所能回忆起来的只有晓风残月。
“看到你如此,我反倒放心了一些。其实坦言,整个镇安府里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文鸿盛和你。他重伤初愈,你入镇安府时间又不长,很怕会发生什么枝节……
“有时不得不感叹命运弄人啊,我还不知道你究竟是不是可靠之人,结果我便离开了生我养我之处,真不甘心——”
宁颂所说的内容是明晃晃的怀疑,可裴韫没有从她的语气中听出半分的敌意。
裴韫:“我是敌是友,你心里其实很清楚吧?”
宁颂没有即刻应声。
心湖上狂卷不止的涟漪趋于一片平静,如镜子般倒映出一片明澈来。
是,她很清楚。
这个问题不需要任何人来回答。
裴韫是可靠之人,是可以在战场上交付后背的人,是自己死了也值得临终托付意念的人。
宁颂释然一笑:“穿上银白蟒袍的人,会不由自主地向不良卫的旗帜效忠,此志不渝,百世不磨。”
宫门到了。
二人驻足。
裴韫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