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折磨属下不会觉得恐惧,颂只以为那是荣耀。”
……
封令仪再也问不出半个字。
他郑重上前微弯脊背,亲自拖着宁颂的手臂将她搀扶了起来。
宁颂垂眸看到了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抬头撞进了封令仪一片热泪中。
他的眼底有一汪湖,不似月的清冷,反倒一片灼热沸腾。
“孤何德何能,能得良臣至此……宁颂,你不会死的,若孤杀了你这等忠言逆耳之士,那才是枉为太子。”
宁颂怔愣在原地,看着封令仪将自己扶起后缓缓转过身。他不太宽厚的脊背被衣衫裹挟着,鸟兽云纹铺就一副恢弘的绣画,山脉淮河在他的脊背上熠熠生辉。
“你之所言,孤铭记于心,此生断不敢忘。”
·
宁颂亦步亦趋跟在封令仪的身后,不知封令仪此刻是个什么表情。
他挺立的脊背在寒风中有些萧瑟,长风翩跹墨丝飞舞,宁颂看见几根霜白银发掩藏其中。
恍然一瞬,宁颂眼眶灼热。
她还在回味着封令仪的那个问题。
——孤是良君,何以见得?
出于为人臣的谨慎与用心,宁颂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那个问题。
但宁颂却一直都觉得,封令仪是一个值得托付性命的人。
曾几何时,“遥认微微入朝火”却不指引百官,而是引领着长袖善舞的术士入宫献药;夜间灯火阑珊,芙蓉园蜡泪积山,女子的娇笑穿过重重瓦舍,龙辇临驾,酒池肉林闻者愤愤欲死。
得到那样的皇帝亲赐御弓,宁颂觉得没有什么荣耀的。
至今那把弓还被压在箱子里,四五年的时间里她没有拿出来抚摸过一次,御弓积灰,越长大宁颂便越厌恶那弓至极。
数日夜中难眠听闻潇潇雨声,她想着为这样的皇帝卖命有什么用?
抛头颅洒热血为昏庸帝王织就了一个“瑰丽盛世”,他长醉于深深宫阙坐享人间富贵,可怜銮舆下白骨累累,血海尸山。
……
初见封令仪时,宁颂那掩埋至深的心底藏着一丝鄙夷,她天生反骨不惧上位者,或者说有时候盼着以身抗权贵,此身死不足矣。
后来,她遇到了一个和自己极为相似的人。
初见时宁颂说裴韫与自己不同船,视他为权佞走狗,可累日相对之下,宁颂终于窥见了俊迈不羁之下的违忤,他们是同样的人。
而时至今日,荆棘遍地雾霭沉沉之际,她终于看到了一束光。
冰封迟暮的心跳动着一团火焰,灼化了一片冰海。
……
封令仪站在望楼之上,看着家家灯火。
他心绪复杂,方才走至此处时抬头望着尖尖的顶,生了几分异样的心思,于是带着宁颂一阶一阶攀上去了。
望楼之上守卫的队士一怔,看到宁颂后飞快垂下头,他自然认得宁颂,但知道宁颂如今也不在镇安府,于是尴尬的相对打住了他下意识想要行礼的动作。
宁颂让他走到望楼下守一会儿。
队士照办了。
“此处视野开阔,殿下想若想独自待一会儿,属下定然不再言语。”
封令仪摇摇头,看着远处突然炸开的焰火,听着身后院里传来的阵阵欢呼声。
他大概知道是到了什么时辰。
“午夜了,新年伊始。”
像是为了响应封令仪这句话一般,各处的焰火炸开了一片的白烟。而在这片喧嚣的中心,不难看到一片片的流火垂下万缕金辉落在三层楼阙的屋瓦之上,那片屋瓦的院子里恩客们搂着穿着单薄的花娘,抬首望梅,垂眸望雪。
坐在院子里抱着琵琶或箜篌的歌女徐徐起身,像是为了奔赴下一场佳宴般穿过层层院门。
彩衣迤逦闯入一片漆黑的夜,长安城一片热闹,小贩趁机贩卖孔明灯见其高飞映红半边天,整座天空绚烂至极。
繁华鼎盛的长安小楼一座座,梨河畔鼎铛玉石弃掷逦迤,环肥燕瘦于这一日笙歌燕舞,豪杰富商抱着美人千金一掷彻夜不醉。可怜成堆的剩饭发烂发臭,路边的乞儿翘首以盼,在寒冷的冬日望着另一个世界的绚烂,过着残羹冷饭的除夕夜。
权者恣意,歌女逢迎,弱者无奈,离乡者潸然。
除夕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