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着华贵的郎君静立于栏杆前,身后是万家流丽灯火,朦胧的光晕在封令仪的侧脸打上了一层浅淡的影子,衬得他与身旁森冷的强弩格格不入。
与太子殿下初次正面相见,裴韫心情着实复杂。
年少时他不是没有憧憬过天阙中的人物,向往着那琼台玉宇中手握生杀大权的人,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为那样的人物。
后一朝遭噩,裴韫很长一段时间都对万事万物染上憎恨,自然也恨极了居于泰山之巅且垂目不去看暗处沟壑的天家。
……
裴韫如今不过弱龄,坎坷的小半生是千万流民的缩影,但裴韫知道自己绝对是无比幸运的,人生能够遇到两大恩人,予他新的生命。
而如今为人臣,面对太子封令仪,裴韫发觉自己心情竟然无比平静。
他心思神游的瞬间,面前的封令仪缓缓开了口:“你便是裴韫,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裴韫回神连忙行礼,面对似是场面话的夸赞,他竟也不知回个什么,索性抿唇不语,等着太子继续说下去。
封令仪是个爽快人,没说什么弯弯绕绕兜圈子,他站在朔风中微微眯了眯眼睛,任风裹挟着他的话语。
“裴督长上来可是找宁颂的?”
裴韫应声:“回太子殿下,方才听闻殿下有意游览镇安府,可府内都是糙人,寸尺之地贫瘠,无佳肴美馔招待殿下。但练武场的篝火上架好了鹿腿,臣特来请示殿下,可要移驾?”
宁颂心里称赞着裴韫这番场面话说得漂亮。
同时,在裴韫话落的一瞬,耳畔再度响起了太子封令仪的应声:“鹿腿……是你们猎来的?”
“正是。”
封令仪点头称赞了一番镇安府的队士都是好本领,但言语之间却没有半分去练武场的意思:“队士们劳苦功高,临近年底才有闲暇,孤便不去打扰了,鹿腿且叫他们分了吧。”
对于这个回答,宁颂先是意外了一番,可想到方才两个人那番近乎推心置腹的谈话,她旋即也安定了一些。
封令仪心情如此,恐怕不会有什么心思下去与民同乐了。
裴韫后撤一步,腰再度弯了一些:“臣代府内队士,谢过殿下恩殿。”
封令仪摆摆手,出声示意他起来说话。
裴韫缓缓直起腰身,恰好望楼上寒风穿堂而过,吹拂他身侧之人鬓发凌乱。
宁颂任由发丝飞舞着,并没有抬手去拂。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微微眯着,眼睛还是不可避免地被风吹得有些迷离,一张脸吹得惨白,偏生鼻尖红得和兔子一般。
裴韫看得一愣,下意识便想调侃宁颂两句,可瞬间想到太子殿下还在这,于是生生将调侃的话语吞下去了。
他这番古怪的转变,正好叫背风静立的封令仪看了个清楚。
太子殿下凝望着裴韫的表情,复又看了看宁颂,半晌出声问道:“你们两个以前关系很好吗?”
“是。”
“不是——”
话说完,三个人齐齐一愣。
封令仪不自觉抚着袖口的云纹,脸上露出了几分玩味的笑。
宁颂不自觉尴尬,方才答不是的便是她,此刻不由自主转头和裴韫对视,后者脸上神情没比她好到哪去,其中甚至还夹杂着几分瞠目。
显然,裴韫并没有料到宁颂会如此回答。
现在他也不出声了,只是瞪着眼睛看着宁颂。
宁颂轻咳一声,出声解释道:“……殿下,去年属下时任镇安府五队总旗,当时护送李尚令府内的简良调任弘州,可因属下的疏忽,让简良先生失去了一条性命。
“便也是因为这个,裴督长被举荐到府内任督长一职,在李尚令和裴督长的倾囊相助下,镇安府缉拿了不少乱党,得到了许多重要线索。
“裴督长有勇有谋,镇安府如虎添翼。可以说,裴韫与宁颂并不是普通的同僚关系,裴督长实乃值得托付性命之人,便是宁颂此时身不在镇安府,却也极为放心。”
裴韫笑着听宁颂兜了好大的一个圈子。
前几句完完整整交代了一遍李珀均和镇安府的孽缘,算是澄清了之前镇安府和李尚令穿一条裤子的传闻;后半句又明晃晃夸了他裴韫一遍,再话落到她宁颂身不在镇安府、却万般牵挂不良卫之上。
小小年纪,不知从哪学来的本事,亏得她从武未从文,否则朝堂之上又要多一位舌战群儒的奇才了。
也不知太子殿下能不能听懂宁颂的弦外之音。
太子封令仪闻声后,兀自拧眉沉思了一会儿,他从小便比同龄人成熟很多,生在皇家又练就了一颗玲珑心思,自然能听懂宁颂话中百转千回的真意。
……
月光照着封令仪袖口上的银线,他看着衣裳光影浮动的暗纹,不由轻轻笑了一声。
笑宁颂的小心思,也笑他自己。
“原是如此,”话到嘴边,封令仪故作淡定地应了一句,“你说的那件事孤知道,当时闹得满城风雨的。”
封令仪叹了一声,倒叫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罢了,都揭过去。”
宁颂一阵沉默,最终还是本着谨慎的态度,迟疑地答了一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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