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颂静静凝视着封令仪的身影。
金奴烛台上烛火透亮,窗缝不时溜进来几缕细风,吹动了封令仪不经意垂下来的发丝。
偌大的皇城,金碧辉煌的东宫,成百上千的奴仆环伺在侧……太子殿下是何等荣耀尊贵的身份,放眼天下似乎也没有几个人能与他比肩,拥有这样身份的人,远远不该露出如此孤寂的表情才是。
便是连封令仪自己都说过,他享受泼天富贵却想要别的东西的模样,有多贪欲。
可偏生,这份贪欲在此刻猝不及防地侵蚀了他。
整座皇城,旁人都在为了皇室即将诞生的新生命而欣喜,唯有封令仪郁沉。
宁颂沉默半晌过后,唇瓣翕动,终是开口答了封令仪方才的问题。
“宁颂不想撒谎,来到东宫之时,颂心中有怨,但无恨。”
封令仪抬起头来,那抹不易察觉的颓然消影无踪,他的脸上凝着几分审视,好像在打量宁颂,又好像透过宁颂的身影去看重重宫阙。
“有怨无恨……你倒是赤诚。”
宁颂拱手作揖:“属下从踏入镇安府的第一天开始,夜里梦里所能见的都与镇安府息息相关,便是最坏的梦也是我以不良卫的身份死去……从未想过会有什么变故。还请殿下.体谅人之常情。”
封令仪微微挺直了腰杆,将膝上的书随手放在了罗汉床中间的桌案上,而后理了理袖子起身踱步至窗前,将背影留给了宁颂。
推窗的瞬间,呼啦啦的夜风席卷而来,二月新梅跃入眼帘,几片被风吹落的梅花花瓣伴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清幽香气,掉在了封令仪的袖口上。
“人啊,生来便善感至情……天叫我有慈悲心肠,我偏要挥剑断情,做无情之人。”
宁颂惶然抬起头,恰好看到了烛月交辉中,封令仪那张越发冷然的侧脸。
今时今日的皇城之景,叫宁颂怎么能不领会封令仪话中之意?
又是一阵漫长到令人几欲窒息的沉默。
风隐隐裹挟来喧嚣声,宁颂默然站在原地,就在她以为封令仪还要再这么站一会儿时,他却突然抬手关上了窗子,将春景隔绝在窗棂之外。
“孤没记错的话,你不会下棋吧。”
听着突如其来的发问,宁颂先是小小愣怔片刻,旋即才反应过来,答了一句:“是,不会。”
封令仪叫下人摆上棋盘,而后自己坐在了黑子那端,开口命令道:“坐在孤的对面,孤教你。”
宁颂偷偷抬起头,望向了棋盘上一个个紧密相连的格子。
只不过盯了一会儿,便觉得眼前一阵虚影。
“殿下,宁颂向来驽钝,小时候被不良帅按着头学了一阵的乐器,可最后只得放弃……”
“无妨,孤也不指望你一蹴而成。”
封令仪已经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宁颂要是再推拒那便是有些不识抬举了。
于是她只能迈开僵硬的步子,硬着头皮在封令仪的对面坐下。罗汉床上铺了层层软垫,宁颂却觉得一点也不适应。
封令仪拿出黑子和白子,一边讲解,一边漫不经心地将棋子掷于棋盘之上。
听着他口中所讲的那些玄关奥妙,宁颂如同听天书一般。
……
天将白。
宁颂强打着精神,看着封令仪眼下的两团乌青,心中忽地有些不安起来。
她人在这老老实实坐了一夜,但心却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封令仪并没有发现她神游天外,因为在宁颂看来,封令仪似乎比自己还要心神不宁。
做事向来专注的太子殿下,时不时便会将不久之前讲过的东西再重复一遍。
而且说话期间,还会捏着棋子一副毫不自知的模样。
看他如此,再迟钝的人却也了然。
千秋殿那里还是毫无动静。
封令仪干脆放下棋子,抬头看了眉头紧锁的宁颂一眼,只以为她是为了棋盘而发愁:“除了剑术之外,你可还对别的感兴趣?”
宁颂一怔,诚实地摇了摇头。
封令仪一副全然不意外的模样,打趣般说了一句:“看来老天并不想要人人都成为全才啊。”
他见宁颂兴致缺缺,索性将棋子全部捡了回去,宁颂见状连忙帮忙。
半晌过后,封令仪看了一眼天色,轻声说着:“卯时了……”
天边泛起了一抹鱼肚白,圆日自东方高升而起,晕染开天空一般金红色。
棋子刚收好的一瞬间,宝衡殿外的长廊上响起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宁颂瞬间警觉,方舒展开的眉头霎时又紧皱在一起。
她动作一顿。
察觉到宁颂异动的封令仪缓缓放下棋子,似乎是觉察了什么一般下意识挺直了腰身,藏在桌案下的手缓缓蜷紧,将锦袍攥出了褶皱。
宦官林福迈着谨慎的步子,垂首:“殿下,千秋殿来消息了。”
宁颂缓缓转头看向了满头冷汗的林福,耳畔亦响起了封令仪冷静到极点以至于毫无波澜的声音。
“皇子还是公主?”
“……是皇子,陛下赐名为‘偀’。”林福任由汗滑落进眼睛里,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偀者,怀才抱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