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显四年夏,圣人改年号为“章元”。
章元元年,时逢皇家添喜,圣人难得亲自颁了令,要为幼子永王封令偀办一场盛大无比的百天宴。
这百天宴要破例设在花萼相辉楼,后宫中的娘娘要出席不算,就连长安之内六品以上的文武官员都必须都要出席。
此令初下,皇庭内哗然,但碍于圣人的面子,却不敢说什么,礼部尚书用襕衫袖口擦了擦汗,垂头看着上面洇湿的汗渍,转身脸一瞬间哭丧了下来。
这厢礼部尚书刚出去,工部的人和他擦肩而过,两位同僚互视对方一眼,旋即视线又停在了对方亮晶晶的额头上。
不过瞬息之间,颇多了几分同病相怜的意味。
紫宸殿门缓缓阖上,礼部尚书听身后的圣人语气中含着难以压抑的兴奋。
“爱卿,朕昨夜梦中得见天师,今早醒来后连忙召了白法师相见,白法师对朕连声道喜,说朕修行之心感天动地,应当立刻摆下祭坛,建造……”
礼部尚书虽然迈过门槛,却忍不住停下脚步,转身就看到了重重关上的殿门。
陛下后面说了什么,他是一个字也没听清。
……但总归不是好事。
礼部官员长叹一声,一刻也不敢停下,匆忙提着衣摆迈下白玉石阶,出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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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颂一身常服打扮,从镇安府出来后闲庭信步般奔西市而去。
西市有家李氏茶食店很是出名,自打宁颂记事起师父便是那家店的常客。宁严喝茶的时候爱佐以甜腻的糕点,以一种名叫“透花糍”的糕点尤为甚。
宁颂以往因好奇而尝过那糕点,味道还算不错,但是她吃了两口便牙疼,于是作罢。
后来倒是知道了那种精致的糕点多是与茶一同服食的,她只吃糕点不喝茶,当然会腻得慌又牙疼。
出了颁政坊,宁颂从坊间宽四丈的巷子直穿而过,眼前豁然开朗时,她便知道自己来到了朱雀大街上。
朱雀大街上还是那般车水马龙,坐落在最繁华之处的世家大族向来不乏门客,宁颂有时站在镇安府的望楼上便能看到各家的门客来来往往,身着锦衣广袖的儒雅先生们,便是那些肱股之臣的智囊。
咳,说起智囊——
宁颂想起自己身边倒是也有一位,从前是鼎鼎大名的尚书令府上的门客,但现在似乎已经被他那位主公给遗忘了。
想起这茬,宁颂脚步一顿,心中登时浮现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她忍不住驻足回首,看到了青天白日下森寒林立的镇安府望楼,转头再望,便看到了李珀均府邸。
……从前只以为李珀均将裴韫安插到镇安府,目的是为了监视镇安府的一举一动,并将此利刃握在手中。
但时至今日,宁颂却又觉得一切并非如此。平心而论,李珀均除了利用简良一事收了些“渔翁之利”外,似乎还真的没做什么残害忠良的事。
这个想法出现的一瞬,连日来胸腔中郁结的那股不明的情绪,忽地全部涌了出来。
是了。
她终于知道一直以来心中那莫名的疑惑究竟是什么了。
裴韫的本事有目共睹,现如今事情已了,李珀均非但不将裴韫召回身边,反倒心安理得看其在镇安府发挥作用,这是哪门子道理?
智者纵横捭阖之术,也没有这般的道理啊?
街景繁华,喧嚣不断,宁颂却像座玉像般停在那里久久未动。
直至一声女子的轻斥唤醒了她。
宁颂回神,顺着声音望去。
一座豪华阔绰的府邸前,停了两座轿子。轿夫们垂首很是恭敬地等待着,而在轿子相隔不远处,那豪华宅邸里走出了两个打扮很是庄重的女子。
一人年纪稍长了一些,做命妇打扮;另一人稍显稚嫩清丽,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
宁颂再一抬头,微眯着眼睛透过日光看到了那座宅邸的牌匾,霎时知道了这座宅邸的主人为何方神圣。
——礼部尚书。
她怎么走到这来了。
宁颂轻咳一声,抬脚正欲离开,哪知脚步刚迈开一瞬,又听到那命妇说了两句什么,宁颂不由留神驻足,回望了去。
能做命妇打扮且堂而皇之从礼部尚书府出来的,定是礼部尚书的发妻,那端庄清丽的姑娘大抵便是其嫡女。
长安里的名门贵女平日并不会受太多的拘束,姑娘们时常也会像郎君们一般,私下互发请帖在松风水月之处设宴,吟诗作对之类。
但礼部尚书家妻女这副打扮,显然不是赴寻常私宴。
单看礼部尚书发妻那身命妇的行头,宁颂隐隐做了一个猜测,反正闲来无事,她干脆远远跟着轿子走了一会儿,远远见那轿子在宫门前停下来。
果然。
她猜着礼部尚书母女此番进宫,大抵是要拜见皇后去的。
礼部尚书嫡女生得出挑,宁颂尚在东宫时便知东宫太子妃一位悬而未定,各家各户挤破了头想要将女儿送到太子身边,皇后时不时便派人前来拿上一堆画,叫封令仪过目。
宁颂不知道封令仪是怎么想的,但如今一看,礼部尚书的嫡女怕是也在其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