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王入城”这四个字,便这么突兀且尖锐地被刻在了宁颂的掌心中。
长街之上阳光刺眼,宁颂下意识抬起手挡住了日光,却被指缝中倾泻而下的斑驳光影刺得睁不开眼睛,一片虚浮之中,不远处镇安府的望楼森寒威严,撕裂了披洒的日光。
显而易见,他们的皇帝找了州府军,预备让他们浩浩汤汤来到长安,解救“身陷囹圄”的陛下。
身陷囹圄。
宁颂加快脚步走回去,嘴角忍不住提起一抹讽刺,一时之间竟也分不清是在讽刺自己用词之严重,还是讽刺当今圣人之目光短浅、忠贞不分。
她生在一个荒诞的时代。小时候拿着风车穿过长安的大街小巷,宁颂能看到每个人华美繁复的裙裾,师父告诉她这是盛世长安,是他要誓死护卫的盛世长安。
长安犹是长安,可街上再也看不到华美繁复的裙裾,肮脏混着泥水的街道掩盖住了带着花纹的青砖,入目所及只有哀颓暮色下的飞檐反宇,曾经穿着裙裾满面笑容的人挑着重重的担子,畏首畏尾地躲过每一个人。
再也回不去的长安。
……
消息究竟是什么时候传递出去的呢?
几天后宁颂想起这个问题,脑子里竟是莫名浮现出了那晚自己抓到的几个官宦,他们说着去什么白法师的私宅为陛下拿东西,宁颂出宫后翻遍了整个长安连带着周边县镇,却没有找到半点痕迹。
回到长安时,她路过了驿站,心中一抹惊疑乍起,她在情绪的裹挟下命令自己带人问询,宁颂也确实这么做了。
驿站的人在利刃的恐吓下,三言两语交代了当时的情形,并且主动交上来一大笔银子。
“这都是他们给我的……我们替郑贵妃办了事,他们说有重赏……”
郑贵妃郑贵妃郑贵妃。
她不是一个可以搅弄局势令各方闻风丧胆的人,但她很乐意火上浇油,在其他人为如乱麻一般的事忙得不可开交时,趴在九五之尊的耳边吹上几句枕边风,而后笑着看某些人因为她的三两句话丢去身家性命,交出权位。
看来这次“夜请勤王”一事,也少不了她的主意。
放眼九州大地满目疮痍,各州府倒戈卖国者有之,誓死抵抗忠肝义胆者有之,阿谀奉承为求高升者亦有之。
那个造反杀了汝州刺史的汝州录事谭晋,便是最后一种。
汝州录事谭晋以勤王军的名义出现在长安城门下时,宁颂早就该想到的。
他们的皇帝陛下竟然启用反贼……
“我乃汝州录事谭晋,奉旨勤王入城,尔等速速打开城门,休要误了陛下的大事!”
长宁将军冷眼站在城楼之上,身后的铁骑营手持箭矢,仿佛随时会弓开满月。
汝州录事敢造反杀了汝州刺史——出身长安三大姓的殷照,自然不会怕眼前这个架势。
从汝州随行而来的士兵们身上隐隐还带着残留的铁锈味,宁颂站在那看着,好像听见了刀下嘶喊,不知殷照死在汝州录事谭晋手下时,有没有过一丝怕呢?
他会因为错信于人而悔恨吗?会因为汝州拱手让人而羞愧吗?会恐惧自己死亡后所带来的一连串麻烦吗?
……
宁颂知道,死了就是死了,刀光一闪抹脖子鲜血纵飞三尺的瞬间,人是不会想那么多的。
长宁将军在宁颂的耳边放声回应:“本将军未收到什么勤王的命令!圣人如今安居宫中,你等反贼先杀殷刺史,如今又无诏入城,当真想改朝换代不成?!”
长宁将军按着早先商量好的话术,将一顶帽子扣在了谭晋的头上。
宁颂默默听着,而后先向长宁将军递去一个眼神,她并没在长宁将军的眼中看到自己预料的英勇,反倒捕捉到了平日包含杀气的眼眸中稍纵即逝的恐惧。
不仅长宁将军在怕,宁颂身旁的俞毅也在怕。
是啊,思夏冒死传递的不会是假的,宁颂顺着蛛丝马迹查证的结果也不会是假的。种种都告诉他们,他们为之死、为之奋战的皇帝陛下,正将整座长安的忠肝义胆之士视为反贼,他宁愿绞尽脑汁从千里迢迢的汝州调来一个手浴鲜血的反贼,我不愿对他们交付半分信任。
他爱极了他的皇位,发妻、亲生儿子、肱股之臣、舍生取义的将士……都是他忌惮防备的对象,无大将之材却又权者心病,他仍然残留着少年时征战天下的野心,却忘了他的天下不是自己双手打下来的。
站在朝堂之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他家国天下的勇士。
殷皇后、封令仪、李珀均、宁颂的师父,甚至是死去的姜大夫……
他们每一个人都有一万个理由对陛下心寒,就算他们唾弃这个王朝也没有人会对他们非议半句。
但是宁颂知道他们一个都没有,姜大夫甚至宁愿自己撞死。
……
“俞毅,”宁颂的声音从未像现在一样冰冷,“将消息传回去,这里要拦不住了。”
俞毅一愣,紧接着顺着宁颂的目光看去。市井喧嚣中,有一道脚步声是那样的清晰。俞毅看到街上一个穿着官宦服的人急匆匆跑着,一路上他丢了幞头、拂尘,鬓发凌乱叫喊着——
长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