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州录事谭晋以勤王军的名义被迎入了城。
长安城并不像谭晋以往设想中的那般繁华,他只身入城时甚至还带着一丝难堪,谭晋在马背上轻轻攥紧了缰绳,回头看向了城墙上站着的黑压压的人群。
一抹银白是那般的刺眼。
谭晋勒马在长街上驻足良久,终于确定了这不是错觉,那抹银白确确实实在盯着他,即便隔了濛濛的薄雾,鹰隼一般的目光依旧毫不客气地像是盯住猎物一般,随时要俯冲下来将他吞噬殆尽。
方才慌里慌张跑过来的太监显然还没喘过来气,他在谭晋身旁催促了一声:“走吧,谭录事。”
谭晋转过身,将那一抹银白留在了记忆里。
或许从这一天开始,他要日日和这些银白打交道,世人都知道那是长安不良卫的象征,上听令于圣人缉凶擒贼,天下人见了银白都要打怵。
白是纯洁无瑕的白,是沾染了鲜血依然耀眼的白,是曾经他可望不可及的白。
现在,他将这抹银白抛在脑后。
谭晋一人入城,在紫宸殿见了圣人,彼时圣人身边并无多少权臣,唯有几个贴身侍候的太监。
谭晋踩着汉白玉石阶拾级而上的时候,抬头望了一眼巍峨的宫殿,像是天堑一般隔绝了天空披洒的金灿的光芒,在他的眼底投下了一团阴鸷。
不过片刻,满城皆知,前些日子在汝州造反,杀了殷氏子孙、当今皇后亲叔叔的谭晋,如今以勤王军的名义被迎入皇城,君臣详谈彻夜。
没人知道他们到底谈了什么内容,只知道第二天紫宸殿殿门大开时,一道圣旨被传遍了皇城内外。
谭晋为人忠心职守,赐黄金千两,府邸一座。谭卿一腔忠勇为国为民,朕感念其用心之良苦,今准其请求,解东宫之禁,准其芙蓉园休养。
*
“芙蓉园休养……”宁颂捏着茶盏的手冷不丁一顿,额头青筋直起突突跳个不停,她将茶盏砰地一搁,茶水洒出来大半,转身对着长安布防图一指。
长安城最偏远之处有一座园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乾朝向来重视舞乐,芙蓉园自修建以来便养着一堆歌姬舞姬,也只有朝政不忙时皇家的人才会赏脸去那里。
但当今圣人不重舞乐只醉心寻求长生之法,芙蓉园已近十年无人问津,荒废得再难看出往昔风采。
宁颂指腹点在那里,痛声骂道:“将太子殿下送到芙蓉园去,不过是换个地方继续软禁罢了!谭晋满嘴谗言,圣人也偏偏昏了头——”
她还没骂个痛快,裴韫一把捂住了宁颂的嘴,警惕地竖起耳朵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半晌无声后,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祖宗,别骂了,平日见你也是个冷静的性子,怎么这几天跟吃了火.药一样?我听你骂谭晋骂了一宿了。”
他放下手,宁颂脸色难看地站在那里,半天没有动。
裴韫倒是气定神闲,他还能喝得下去茶:“未尝不是好事。”
闻声,那僵立良久地宁颂才动了动,撩起衣袍自顾自坐了回去,盯着裴韫茶盏里见了底的茶水看了半天。
裴韫没有出声解释自己话中之意,他兀自盯着宁颂的脸,见其阴郁稍褪,而后听宁颂道。
“嗯,你说得对,”宁颂稍顿,“皇城里处处都是眼线,你我外臣不知宫内郑贵妃势力究竟到了什么地步,眼下谭晋出主意想要送郑贵妃一个顺水人情,将太子殿下送出宫……也许反倒有利于我们一些。”
说完,她又忧心忡忡看向了晚秋的天。
余下的话没有说出口,她余光瞥见了裴韫略有苍白的面庞,那上面凝着一样散之不去的阴云。
“折腾了几天,李尚令费尽心思将长安大员的家眷囚在了府内,却只换来了一个谭晋只身入城的结局……不公啊。”
裴韫接话:“起码威慑在先,谭晋入城这一刻起就注定只能单打独斗,谁若是敢和谭晋结党营私,就是明摆着和三大姓过不去。”
宁颂冷不丁笑了声:“事到如今,谁还在乎三大姓的虚名?”
“乱世出枭雄,现在就是乱世,人人都想当枭雄。”
……
茶水已经凉了,裴韫也没有再往杯子里添茶的意思,他将茶盏倒扣,目光中带着似有似无地眷恋。
“你做什么?倒扣茶盏,你要赶我走啊?”宁颂问道。
裴韫:“不想喝了,以后都不想再喝茶了。上次我在李尚令府中喝过了君山银叶,如今喝过了最后一杯陈茶,晚秋风凉……再难喝到茶叶了,往后能不能喝到,还真凭本事了。”
室内一片寂静。
宁颂盯着茶壶半晌,似是要看透什么。
但到底茶壶只是死物,没有办法对她如冰凌一般的视线给予半分回应。她对面倒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可惜这个人和自己一样盛着满腔心事和无法言说的孤勇。
“……要是以后,真的再也喝不到了怎么办?”
裴韫闻声抬起头,只看到了宁颂的背影。
他偏过头看着宁颂起身踱步至窗前,轻轻推开窗子任晚秋的风轻拂起她抹额旁的发丝。
裴韫抿唇:“如果你很喜欢的话,等我们死了,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