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令仪迟迟未动,余光透过波澜去看紧紧盯着自己的父皇。
良久,似是被他这样若有所思的模样惹得有些不耐烦,他的父皇终究端不住最后一丝沉稳,在细碎的咳嗽声中催促他道:“……你竟连最后一杯酒,也不愿与父皇喝了吗?”
闻声,封令仪摩挲着杯盏,似是有些怀念的样子:“儿臣已经很久没和父皇面对面地静静坐着了。”
窗子没关严,晨风顺着那一丝缝隙溜了进来,透过丝绢制的窗,封令仪隐隐能看到天边金灿的余霞,万丈光辉披洒朱甍碧瓦,远处的黛色一点点褪去,呈现一片令人迷醉的色彩。
他指腹在杯口流连,轻轻问着他的父亲:“父皇。”
皇帝沉默注视着封令仪的一举一动,想要从他漫不经心的动作中看出一丝端倪来,可封令仪却从始至终都没有抬起头,薄唇轻轻吐出了几个字:“父皇,我娘……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皇帝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封令仪视线落在他的身上,唇角弥漫一丝苦涩的笑容:“我从未从别人的口中听到她的只言片语,也从未曾在任何画像上看到她……好像她除了留下了我,就什么都没有留下,像是从来都没有来到过人世间一样……”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父皇不介意我问这些吧?”
又是一阵沉默。
封令仪听着喧嚣渐起,对父皇沉默地应声并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耐,只是静静等着。
直到他认定了父皇不会回答时。
封令仪说不清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杯中的酒水反映出华丽的藻井,像是一座移不开的巨石一般渐渐沉下,直到把宫殿内的所有人都吞噬。
“……父皇,忘记了。”
封令仪的心沉到了谷底。
“忘记了……”
轻飘飘的一句忘记了,也抹杀了封令仪心中的最后一抹希望。他记忆中破碎的倩影在夏季的空旷宫殿中飘摇,深宫掐不灭柔韧的生命,那个背影是孤独的,不爱任何人。
甚至包括自己。
封令仪端起酒杯,在皇帝有些恍然和紧张的视线中将这一杯酒缓缓倒在了空地上。
烛火的影子憧憧不灭。
嘈杂的喧嚣声停了。
皇帝视线骤然一凛,殿门被人一脚踹开,沉重的木门轰然倒在地上,激荡起一层尘烟。
天边晨曦乍现。
失去了木门的阻挡,殿内任何阴暗的角落都无所遁形,隐在暗处的几队金吾卫的人马先是一怔,在反应过来后立刻扑杀而出,飞快护住了皇帝,又一人接近封令仪的当晌却被弩箭穿了喉!
他连一点声响也发不出,唇齿间血沫源源不断涌出,带着甲胄重重摔倒在地,圆睁着了无生息的瞳看向了晨曦中银白色的影子。
裴韫弩箭连发三支,飞快清退了封令仪身边的敌人。
“逆……逆子!你要造反了!”
周遭的喧嚣像是无他无关一般,封令仪坐在那里骤然未察,直到听到“造反”二字时,他的眼皮才轻轻动了动,视线穿过重叠的人影,看向了剧烈咳着的皇帝。
他没有辩驳一句,拿起了桌子上的酒壶将杯盏斟满,随后遥遥一举:“父皇,这杯儿臣敬你。”
话落,封令仪手臂一摆,酒在地上浇出了一条银线。
封令仪起身,向着桌案上的圣旨走去,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
章元元年深秋,圣人重病闭门谢客,太子殿下接替了一切的政事。
紫宸政变后的第二日,宁颂和裴韫并肩走在宫内,一路上宫人惶惶瑟缩,见到了他们赶紧让路,不敢与之对视半分。
直到听到一阵叫喊声时,宁颂脚步略微停了停。
紫宸政变的当日,李珀均亲自带人查抄了郑氏家宅,郑氏族人被绳子拴着排队下狱,这些人里独独少了康宁侯。
本以为康宁侯郑翼这个缩头乌龟早就趁乱跑了,却没想到在梨河下游被宁颂的人抓了个正着,彼时前去追捕汝州乱党的镇安府队士没抓到乱党,可看见了在河里体力不济奄奄一息的郑翼,想也没想就把人带回来了。
现在郑翼被宋士亲自关押了起来,李珀均乐见其成,虽和镇安府的人有些龌龊,但却认可镇安府看人的本事,进了镇安府牢狱的,还从来没有哪个能悄无声息逃出去的。
长安郑氏一个不少,但皇城内的郑氏……却不知所踪了。
宁颂不敢说久居宦海,但流年不利弯弯绕见得也算多了,用脚指头一想也知道千秋殿里那位娘娘是带着小皇子跑了,郑氏心里有鬼,早有防备不是什么意外之事。
但她跑的这么利索……想来少不得陛下相助。
哦,宁颂摸了摸鼻子,现在应该改口叫先帝了。
……
远处的声响正是千秋殿传来的。
阖宫上下的宫人都被盘查了个遍,平日和千秋殿郑氏来往亲密的都难逃追责,倒也非封令仪秋后算账,爬到了如今这个位置若还是像从前那般心慈手软,不说别人,他们这些跟着他抛头颅洒热血的也不会答应。
宁颂脚步未停,看了裴韫一眼,后者护驾有功受了封赏,现在看着倒没有宁颂想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