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的人择了个黄道吉日。
这天一早,封令仪带着人浩浩荡荡从皇宫大门使出,他挑起帘子看向了街道旁林立的百姓,余光一瞥又看到了前面那几抹银白色的身影,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从皇城出发到明德门驶出,不过多时便会到天坛。
因百姓在四周参拜,故而这一路会故意走得慢些。
封令仪放下帘子,耳畔人潮人海高呼万岁,他敛眸盯着自己衣袍上威风赫赫的龙纹,张了张口,一抹叹息无声消化在车辂中。
他到底没有将生母的名字刻在玉牒上。
娘亲逝去时,他的父皇恨毒了她,叫人不许将其尸骨葬入皇陵,也不准将名字刻在玉牒上,宫廷内有关她的所有画像和文字都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连个念想也不给人留。
他父皇一颗绝情狠心,即便这世上十万件亏心事做尽,到了晚上依然能一觉睡到天明,什么爱而不得的女人,一年之后也断断忘了个干净。
最终深宫里日日夜夜受着折磨的,只有那些待在金丝囚笼里的可怜女人们,还有他这个含着金汤匙出生却宁愿从来未在这世上走过一遭的皇子。
待到大权在握这一天,封令仪听了母后一番言语,原先那点为生母平反的心思也彻底灭了。
什么罪人不配入黄陵,他娘亲那样的人,才是不该被那污浊的人沾染分毫。
没人记得好啊,干干净净来,干干净净去,赤身一条,再无牵挂。
……
这一路足足走了两个时辰,出了明德门向东,那高高的天台出现在了眼前,礼官早已准备完毕,乐鼓声声鸣响,彼时东曦既上,天台被阳光照得熠熠生辉。
不远处守备重重,封令仪下意识在人群里寻了一下宁颂的身影,不消片刻便见到那抹银白长身玉立着。
许是察觉到了视线,宁颂向他看去。
隔着渺茫人海,耳畔鼓乐大振,她望了一眼便匆匆收回视线,没叫旁人看出什么端倪。
心照不宣的秘密在两个人心底炸开,从那日坦白之后,每每被封令仪望上一眼,她便会浮现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觉,似是感激又似忐忑。
知晓她秘密的人越来越多,而眼下乱党越发猖獗,她到还真怕哪下走露了风声,叫身边所有人都被自己拖累到死无葬身之地。
就算替自己保守秘密的人是那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
但说到底皇帝也是人罢了,乱世之中,谁能做到万万周全?
出神的瞬间,封令仪踏着台阶走上天坛,礼官高唱表文,牺牲等祭品在熊熊大火中燃烧着,味道逐渐在空气中飘散。
正巧裴韫带队巡逻归来,凑到她身边微弯脊背,压低声音。
“开始多久了?”
宁颂猝不及防被惊了一下,而后摸了摸发痒的耳朵,同样低着声音回答:“一炷香了,准备了那么多的牛羊祭品,不知道要弄到什么时候去,我都替礼官嗓子干。”
裴韫难得听她发牢骚,弯着眼睛笑了笑,继续同她耳语:“我瞧着圣人看你的眼神很是不同。”
他刚才带队巡逻离着那么远,是怎么看见的?
宁颂撇了撇嘴:“少胡诌了你,圣人天生一双温柔眼,看个阿猫阿狗都被人说‘眼神很是不同’,到底是这身衣服醒目,他被晃了眼睛吧。”
说这话时,裴韫不自觉低头看了一眼他们二人的衣裳,阳光之下确实醒目得很,织锦之上似有浮光跃金,那蟒亦栩栩如生,威风凛凛。
他笑宁颂伶牙俐齿:“我不过才说了两句话,你怎么回了我一箩筐呢,是不是心里有鬼呢?”
宁颂心虚地哂笑两声,一时没做声。
她主动向封令仪坦白的事,回了镇安府之后可是谁都没告诉呢。
……事情解释起来麻烦,少不了再费一番口舌,且她听封令仪那话里的意思,便是也乐得见她一个字都不往外说。
天子心意难捉摸,宁颂一抹愁绪浮现而出,这种有秘密瞒着亲近之人的滋味,着实不好受。
正出神时,那端封令仪带着皇室中人及文武百官敬天,许多宁颂未曾见过的生面孔也规规矩矩立在人群中,宁颂看向一处便觉得心中发恨。
察觉到她的异状,裴韫顺着她视线望去,当即了然,旋即默然片刻,衣袖掩映下,他突然攥住了宁颂的手,一点点掰开了她攥紧的拳头,而后十指交握。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别去想了,也算是饶自己一个痛快吧。”
宁颂紧绷的身子蓦然松懈了力气,她视线涣散,可心中又不自觉想着。
那为了爵位虚名的旧皇族们,此刻一本正经的站在人群中,和当朝天子及文武百官一同祭天,甚至昔日险些殒命的卢明也在那里面。
他们是怎样能安下心来,念着违心的表文,祈祷江山永固、万寿无疆的?
真心期盼千秋万代的人,又怎么会对一个肱股之臣痛下杀手?
思及此处,宁颂仍避免不了被情绪裹挟着抗拒眼前的一切,她觉得放眼望去都是虚与委蛇至极的人。
他们满口忠贞,但行荒唐之事,不仅嘲笑捧出一颗真心的人是痴人愚者,更要对其痛下杀手,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