洒长安街巷,每个人各司其职,都一如往常一般生活着。
战乱没有在他们的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就像有些死去的人,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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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朝保光元年六月。
天回地转春犹在,物是人非意自惊。*
日光之下,酒肆碗口大的招客旗迎风翻飞,酒香溢满鼻息。长街来往人群络绎不绝,小贩的吆喝声阵阵传来,偶有妇人斥声骂着孩子,靥点胭脂的女子娇笑着。
宁颂身着藏蓝金纹官袍,挎着剑只身向着安魂山走去。
安魂山上埋葬着旧朝的人,有些是尸首,而有些则是衣冠冢。
她提了一壶酒坐在坟前,开坛饮了一口,而后手臂一扬浇洒出一条银线,之后给几座坟都上了香。
宁颂无声坐了一会儿,她起身看向了不远处一座无字墓碑,纳罕地盯着看了一会儿。
这个无字碑不知道是谁立在这的,宁颂出狱之后用半年的时间夺得了新朝帝王的初步信任,新朝帝王确实是个贤明之人,虽然比不上宁颂心中的封令仪,但得君如此,倒真如降书所说,百姓幸甚。
新朝的将士在整理战场的时候收缴了不少的兵器,宁颂便在其中看到了宋士的巨玄剑和裴韫的昆霜剑,宁颂费了好大的力气终于将那两把缺了口的剑收到了手里。
如今巨玄剑埋在师兄的衣冠冢里,裴韫的昆霜剑她托人修复后随身带着。
……
宁颂正出神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她警惕地转过头,霎时愣在了原地。
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而来人也在愣着。
岁月在来人的脸上留下了一些痕迹,却不难看出少年时的英勇,那双手曾经牵着自己走在长安的大街小巷上,他曾经用自己少时的脊背拖着自己去追风捕月。
他曾经是最纵容自己的人。
也一度是宁颂最不想看见的人。
两两相望,相顾无言,他的手边各自牵着一个孩子,男孩和女孩有相似的眉眼。
“宁颂,你是宁颂吗?!”
他松开了孩子,几步走到宁颂的面前,握住了她的肩。
宁颂怔怔看着眼前之人,她好半晌才压下惊愕,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依旧像往常一样,叫了一声:“阿盛哥。”
文鸿盛霎时泪水决堤,将宁颂抱在怀里。
宁颂没有挣扎,她感受着文鸿盛震动的胸膛,眼中泛起微微的涟漪,直至文鸿盛松开了她,抹了一把眼泪。
“原来你还活着,太好了……我一度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文鸿盛一愣,拽着两个孩子:“快,叫姑姑。”
“姑姑好。”
宁颂:“阿棠都长这么大了,这是……”她眉眼柔和下来,“你儿女双全了。”
文鸿盛叫两个小孩去别的地方玩一会儿,两个孩子知道大人有话要说,抱着筐在无字碑前摆着祭品。
“我打听过你们的踪迹,最后只知道镇安府全军覆没……后来我听说在洛阳城破时,有个郎君代乾国君开门受降,我以为那个人是霍七郎,现在看来,那个人是你吧?”
文鸿盛目光落在宁颂脸颊上的靥钿,眸中痛楚与心疼怎么也无法掩藏。
宁颂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是我,那些人里只有我活下来了,我被关在牢里三年,出狱后重新登记了户籍,现在以女子身份在朝中行走……”
她释然:“我依旧是镇安府的总旗,脸上的疤痕消不掉,只能这么掩饰一下了。”
“能活着便好……我总算是好受一点。”
宁颂没有去提他当年叛逃的举动,沉默了一会儿,而后看着两个孩子摆东西的样子,说着:“那无字碑是你立的?”
“是啊,”文鸿盛应声,“当时旧朝之臣未被平反,我不能在碑上写字,只能如此。”
他顿了顿:“我一直以为你也不在了,你碑其实也为你而立。”
宁颂摇头失笑。
文鸿盛怔怔看着她,见她一双眼睛平静如古井,身上再无半点少年人的锐气与锋芒,一颗心似是被刀绞一般疼得不能呼吸。
“你还住在长安吗?”
文鸿盛:“还在原来那处,现在开了武馆,就对着镇安府,你大抵是见过的。”
宁颂有些恍惚。
她被放出来的时候,镇安府一处角门的对面就有一家武馆,宁颂当时觉得匪夷所思,竟然会有人把武馆开在镇安府的对面,现在才知原是故人。
“如此甚好。”
……
他们之间无言良久,文鸿盛祭拜了昔日故人的衣冠冢,最后又沉默着看了宁颂良久。
他没有经历那最后的几年,也不知道宁颂被只身一人投降面对千军万马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宁颂在大牢里那三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文鸿盛发觉自己如今什么都不知道。
每个人都在向前走着。
朝代更迭,江山易主,暗沉之日被彻底留在了昨天,史书之上浓墨重彩,那些人都成了过去的历史,活下来的继续活着,时间的车辙滚滚向前,带着所有人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