粲然一笑,热呼呼地说: “政委,您的话,极深刻地教育了我们,使我们懂得了时间的宝贵,理解了人生的价值和意义,我们不会辜负您的心意的。但是,您也不必过分自责,自己攻击自己。在我们接触的过程中,都不相信面前的人是真正的老政委。总指挥最先看出来了,她说您当时的表现好比一张儿童移印画,等到揭开那层薄纸,就会显露出一张色彩鲜明的图画,一幅料想不到的崭新的作品。” 田时轮默默地望着自己的脚尖,他吸了一口烟,烟头已经熄灭,白白地在嘴角叼了它半天。龚向阳刚刚停下来,胡区民挺挺身子,接着开了腔: “我同意总工程师的看法,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应该向前看。” “用不着研究我了,”田时轮摆了摆手,又点着一支香烟,大概已经是第三支了吧,“我衰老了,再也搞不出什么名堂了,但愿我的经历能够给你们提供一面镜子。” “说法不对。”胡区民晃了晃脑袋,“您说自己顽固保守,夜郎自大,还给自己扣上了一大堆帽子。严格要求固然很好;但如果一蹶不振,从此消沉下去,那就没有必要,也不应该。”他发现自己的手势幅度太大,于是把双手捏到了一起,“许多事情是不可能照个人意愿发展下去的,因为现实生活在不知不觉中对我们的人生做出了修改。生活的复杂和意外的冲击,是不能像课程表那样嵌进木框框里面的。” 煞有介事的乌云滚到沅江洪道对岸的树林后面去了,饱含着电和雨水的空气款款散开。从对面窗玻璃上反射过来的阳光照耀得眼睛发花,天气又热又潮湿,胡区民脱掉衬衣,只留下一件圆领汗衫,还是不断地冒汗: “我们都是生活的主人,只有年龄、个性和习惯不同。习惯和个性根本用不着计较,它是可以改变的,年龄倒是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有人说,老年人可以因为经验丰富而瞧不起青年,年轻人又可以因为精力旺盛而傲视老年。我认为年纪大的人毕竟处于不利的地位——心脏、官能和新陈代谢都在衰退。反过来说,老也并不太可怕,怕的是未老先衰,萎靡不振。政委,您说对不对?甘罗十二为上卿,黄忠八十取定军,佘太君百岁挂帅。” 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笑起来——这是他们之间的头次开怀欢笑。田时轮站到龚向阳和胡区民中间,一只手扶着一个人的肩膀: “想不到我们终于站成了一排。” 窗外,几辆行驶着的卡车响了响喇叭,一个姑娘突然尖叫一声,又不叫了。工程生活在照常进行,步行的,坐车的,熙来攘往,人群浮动。一场毁灭性的龙卷风刚刚过去,生产又很快地恢复过来了。田时轮以致出现了一种错觉,似乎窗外的生活都是虚构的。 走廊里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唐国安、石达、韩昌仪、魏竟成都挤到了门口。他们背后,赵耀那惹人注目的秃头和酒糟鼻子正在往前面拱。大家看见政委和总工程师、胡主任谈得那么的热切而且推心置腹,好奇地挤了进去。 谈话被打断了。田时轮那因为苦恼而发黑的面庞却豁然开朗了,犹豫片刻之后,他终于带着一种平日稀有的诙谐情调意味深长地说: “他们俩正在给一根老骨头解剖,可惜被你们干扰了。”(人们被他友善而又虚心的玩笑感动了,美孜孜地注视着老人的一举一动。)“闲话少说,走,我们接总指挥去。” 龚向阳用手摸了摸没有刮干净的下巴,揉揉眼睛——高烧之后的反应,显现出眼皮浮肿,眼球觉得刺痛——跟着大家一起走出了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