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登楼回神,他望向江延锦的目光中什么情绪都没有,只是习惯性地温和了眉眼:“啊,方才只是有些因为那些孩子对阿灵的嘲笑而有些动怒罢了,倒是叫阿槿担心了。”
他转回头去,低声接着道:“再者,阿灵是我的小师妹,我多关心些也是自然。”
江延锦看着他此时乖巧垂眸的模样,突然脑海中灵光乍现,终于忆起为何自己会对阿灵有一股熟悉之感了。
曾经与江家小姐交好的那位不受宠的皇子,在亭韶宫中过得就是如同阿灵一般寄人篱下般的生活。
她思及此处,望向顾登楼的眸中添了些关切,并不在意下面要说出的这番话或许会让顾登楼起疑:“我瞧着二郎的面色一直不算好,难道是先前书院中也有类似之事么?”
顾登楼脚步微顿,复又如同往常一般归于平静。他心不在焉地应和了几句便将这个话题草草揭过,可惜平静的外表却难掩心中的激荡情绪。
他的确没有同长宁公主说出真话,他没有告诉对方他之所以会全然回护阿灵,并不全是因为对自家师妹的爱护和信任,更多的是因为,他在阿灵的身上瞧见了自己幼时的影子。
年少的二皇子既无远高于常人的天赋,也没有讨人欢喜的憨态可掬,他就如同他的母妃一般,是个亭韶宫中只求行事稳妥无错的透明人。
彼时大皇子还未得到先帝的青眼,兄弟二人之后又陆陆续续有皇子诞生,顾登楼既不占嫡长,也不占老幺,母妃病逝后,他的生活便一落千丈,经常有弟弟及姐妹到他面前去说些夹枪带棒的讽刺之语。
偏顾登楼又是个能忍气吞声的性子,恶言嘛,忍一忍也就过去了,至于挑衅,他只需要装作没看见便是。
小少年在父皇漠然又陌生的目光中垂下头,他想着,待自己及冠后便自请驻守边关,哪怕去些寂寥人烟的恶劣封国亦可以,就算是去做个普通书生也好。
就是在如此多年如一日的压抑之中,年少的顾登楼却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那位小娘子身上穿着的是华丽的裙裳,头上戴着的珠花随她活蹦乱跳的动作而叮当叮当响。
她毫不客气地将他的皇弟皇妹推开,扬言要去向陛下告状,直截了当地指着鼻子骂他的皇弟是个不知友爱兄长只知内斗欺良的窝囊废。
当时的二皇子站在小姑娘的身后,他低垂着头并不做声,闻言却还是勾了勾嘴角。这可是最受宠的那位后妃的孩子啊,想来他出生后便是锦衣玉食百般纵容吧,此时竟被来人连珠炮似的指责唬得一愣一愣的。
待几位皇子皇女都愤愤跑开后,那位小娘子才转过身来。
顾登楼没来由地抬眸望向她的面庞,只见她的眼瞳哪怕是在将暮的时辰中都显得明亮无比,明亮到几欲要将顾登楼的胸膛点燃。
后来他才知晓,那小姑娘正是江侍郎家的女儿,她有个好听又特别的名字,叫作江延锦。
江延锦随着兰家的大小姐时常进宫听兰大学士授课,她也逐渐与顾登楼熟络起来。
顾登楼仍然记得,她曾信誓旦旦地叫他不要忍气吞声,越是软弱的人越是容易受欺负。
他回她,可是自己不想与他们起争执,也吵不过他们怎么办。
那时的江延锦歪了歪头,她咬着食指,又嘟起嘴,许久之后才憋出了一句,那你就撑起高深莫测的样子,假装完全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吓唬他们好啦。
二皇子闻言笑了笑,江家的小姐以为是因为她那聪明绝顶的计划,其实只有顾登楼知晓,他只是在笑对方不小心被头上的珠花钩住了头发。
他随着江延锦的步伐认识了兰采嵘,又与兄长的关系逐渐亲近,宫人都道那位有些阴郁软弱的二皇子如今改了性子,顾登楼却学着头一次去接受这种改变。
皇兄通过兰大学士的关系得到了父皇的青眼,兰家小姐也是会开导他的蕙质兰心,至于江延锦,她向来是个机灵俏皮的模样,顾登楼看着好友的笑靥,本以为生活定然是在步步变好的。
直到再之后,偶然间他听到皇弟偷偷同旁人的谈话,道是那个跟她爹一样不会看眼色的妮子终于也要倒霉了。
年少的顾登楼愕然,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他想要借着皇兄与兰大小姐的人脉打探朝堂上的消息,却先一步得到了江侍郎有通敌叛国之心,已被就地正法的消息。
江侍郎本随军北伐,留夫人南氏和两个孩子候在海桐城,却如此一去不返。
二皇子头一次想要用自己的力量插手亭韶朝堂上的事务,可就在他焦头烂额之际,又听得南夫人畏罪自杀的消息。
皇兄专门嘱咐他不要掺和进此等不明黑白的繁复之事中,但顾登楼头一次不愿乖乖听从这位一母同胞的兄长的话,他通过兰采嵘终于同江延锦搭上了线,得知她与幼弟出逃的计划之后,先一步替她买通了海桐城侧门的守卫。
皇兄终归是为他扫了尾,却就此兄弟反目。他被半强制地以巡游为名赶出了海桐城,就此与兰采嵘也断了联系。而江家人已成为不能见光的逃犯,更是再无半分音讯传来。
顾登楼回神,他听到身旁的长宁公主又在轻轻唤着自己,便唇角扯出一个笑来:“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