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煌五年初春,洙邑大狱,东风如霜。
大狱外,老丞相独子刘煜昭步履匆匆,他手捧一个莲花座烛台,火辣的烛油滚落淌下,烛油后面依稀可见金字符文。
这座监狱位于洙邑城外。作为大周都城,洙邑大狱并不作为关押犯人的长期牢房,它相当于一个中转站,囚犯半个月之内就会被十九州各狱狱管挨个领走。
运气好点的犯人分到棠州,江南富庶,监狱里好歹有床褥子,饭也不馊。
运气差点的就分到了漱州,漱州苦寒贫瘠,冬天挨饿受冻,冻掉耳朵都不稀奇。当然,到了夏天也舒坦不了,囚枷上的道符一天到晚都在发烫发热,囚枷俨然成了块烙铁。牢房也被顺手贴了道符,整个屋子跟蒸笼一样。
不过,洙邑的监狱也好不到哪儿去。甫一踏足,就有腐烂潮湿的腌臜气味汹涌而来。
洙邑大狱此时只有一个人,而这人便是刘煜昭灭门仇人的妹妹——一个嚷嚷咋咋又脑子不甚机灵的逍遥客。
想起姑娘那张肖似仇人的脸,刘煜昭太阳穴便是一阵突突。
骨子里的仁义道德无时无刻都在刺痛着他,告诉他不改把仇恨迁怒于他人。
他的仇人已经命丧黄泉,而这姑娘对灭门惨案一无所知。
可一想到仇人孔松曦,他的意念便再度割裂。
惨白的手上显露青蓝血管,他紧紧掐着烛台底座,仿佛这是仇人的咽喉。
烛台之上,一豆烛光摇曳扑朔,红亮的火光映在他素白孝服上,颇有番未亡人的诡异意味。
牢里面黑黢黢的,他端着红烛,停在了最深处——漱州囚的门口。
角落里窝着一个狼狈的女子,她倦倦抬起眼,愤慨登时燃起,“我骟你的刘煜昭,本姑娘初来洙邑,一没偷二没抢,你凭啥关我?”
蒙冤入狱,她真的半点也忍不了。
半个月前,她来洙邑找兄长,刚一进城就被刘煜昭不分青红皂白地抓进了监狱。
他们还想让她当天家的替死鬼。
孔松月眼中怒火不改,“你们这群人干什么吃的,我都说了几百遍了,我不是天家!”
她口中的“天家”,乃是失踪先帝宋则霖,皇帝尚且生死不明,太后便迫不及待地拥立新帝。
新帝一登基,老皇帝就是没死,也必须死了。
但尚不知老皇帝身处何方,太后干脆放任不管,直接为她寻来一个替死鬼,替死鬼一死,天下从此再无宋则霖。
哪怕某一天她重回洙邑,皇城之上,也再也不会有人承认她的身份。
至于他们大费周章地找外貌相似之人的原因,则源于大周的生死祭祀。
大周十九州的王公贵族死后,会先布置一场安魂仪,祈求灵魄的登天。
安魂仪上,逝者免不了露面,找个模样相似的女子,相对省事点。
“你刚好和她身形相似,声音也如出一辙……”刘煜昭眼中晦暗不明,孔松月与宋则霖颇为相似,可比起宋则霖,她更和孔松曦长的一模一样。
一想起孔松曦那张脸,他喉头一热,硬生生憋下了一口腥甜的血。
“你们这群酒囊饭袋,不分白璧青蝇,冤枉无辜小民,还意图谋篡天家的皇位。”她横气地瞪着刘煜昭,毫不胆怯,“当真是人面兽心,丧尽天良。”
“将死之人,骂再多也无用。”刘煜昭心知此事不妥,别过头,不敢看孔松月的眼睛。
“呸呸呸,洙邑地邪!你少咒我了。”她悄悄攥紧了手中的山茶玉簪,“我可还不想死。”
闻言刘煜昭嘴角紧抿,他在摇曳的烛火后,如鬼影绰绰,“你不想死,难道我刘氏满门多少无辜就想死了吗。”
他眼前一黑,顺势扶住了牢门粗黑的铁棍。
他再次提醒自己,眼前,是灭门仇人的妹妹。
艳红的烛泪沿着莲花座的铜烛台幽幽滴落,宛如一条赤红的小蛇。
孔松月驳道:“大哥,你满门是谁我根本不认识啊!”
须臾间,风声停歇,刘煜昭闭口不言,但手中红烛愈燃愈烈,上面的金字符文亦荧荧烁烁。
这符文……好像有点眼熟。
孔松月眯起了眼睛,脑中闪过一个阴邪的秘法——癫血烛。
北有漱州,被三座神山环绕,是灵妙的修士圣地,巫术由此兴盛。其中一个名叫“癫血青身”最为显名。
这倒不是因为它有多阴狠,纯粹是漱州人常用这四个字骂人。
话说回来,“癫血青身”又称“癫血烛”。其中这个“烛”字就是刘煜昭手中这样的红烛,必须得是红艳艳的。
红烛入法,封人灵魄不得安稳转世;血烛入法,遣使死人亡灵为己所用。
其上必须有符文二十一条,条条蝇头金字,行文赞颂邪魔威名,向邪道求法。
这人……不会真这么狠吧?她目光不安地在刘煜昭和红烛之间来回摆动。
赤金流淌的烛泪倾到跌下,落出一线伤红。
“你猜的没错,癫血烛。”
“你疯了。”她本能地向后躲去,却被刘煜昭捉住了小臂,“混账,我灵魂不得安息,你也没办法好活!这东西你不懂,特别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