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做了一个梦。
她记得自己是不常做梦的,只因心中并无多少牵挂的人。阿耶阿姆在她九岁时便葬身火场,而她独自逃出了金娑山,流转于各个山野沙漠,从来没有人为她撑伞遮雨,亦不会有人,在寂寥漫长的黑夜里,为她举一盏明灯。
然而在这场煎熬而又昏暗的梦里,她依稀见到了她阿耶阿姆的模样。战火烧毁了整个部落,耳边牛羊嘶啾,铁骑纷至沓来。
金娑山的天空一向碧蓝如水,那一日却殷红可怖,暗沉地看不清周遭的人和物,清明朦胧眼眸里是阿姆抚过她的额发,然后在额间落下干涩的亲吻,像是祈求又像是悔恨。
她含泪说:“原谅阿姆,原谅阿姆。”
那双带她逃难的手忽然松开,转身就只剩下一个决绝的残影。
清明愣愣地独自站在灰烬里,眼睛写满了错愕和惊恐。
下一瞬,她忽而身处细雨纷飞的春三月,眼前梨花入烟雨,杨柳拂春堤。
而自己满是伤痕,半死不活得倒在泥泊里,骨头似被来往的车马碾碎,连爬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见到有个身姿高挑却明眸如雪的女子,俯下身用一把精致的二十四骨节油纸伞,为她遮蔽飞溅的泥土。
她为她揭下脸上湿润的梨花,然后放在手心里,将其最皎洁未染的那瓣铺展在她面前。
那女子声音如雨水落荷塘,漾出清和淡雅的水纹,一圈圈地沁入心脾,“梨花淡白柳深青,今日恰巧又是清明,跟着我,以后你便唤作清明。”
短暂的安稳之后,那女子没了踪迹。清明被拖入一块荒野,瞧见远处立了一座高塔,上面有个长发翻飞的男子,手执一盏细小的萤火滚灯,轻声唤她:“阿萤。”
她着魔般朝他走去,未待看清那人的样貌,高塔坍塌,铺天盖地的瓦片砸在她的身上,令她痛不欲生。那人手中的滚灯也径直滚落在地。
清明很久都没有见过白日了,渴求见到亮光,于是艰难地伸出手欲将滚灯护在怀里。
指尖刚刚触及,滚灯忽有感应似的原地转了一圈,然后落入一只锦绣鞋履之下,咯吱一声,萤火飞尽,空余几缕残竹细梗。
清明无声地嘶喊,满眼都是绝望。那长发的男子转身藏进迷雾中,连多余的一句话也不肯同她说。
她已经烧糊涂了,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只觉浑身刺痛,好像有无数根针刺进她的每一个毛孔。
她想挣扎,却被人死死按住。
眼皮沉重地似有千斤重,她迷蒙中听见有人在她耳边说话。
“太师,夫人,真要用猛药控制她的记忆,那这眼睛……”
“为了我宁儿能嫁个好夫婿,老夫在所不惜。”
“是,老朽这就施针。”
……
如雷电击穿脊骨,清明在梦里痛得死去活来。
她颤抖不堪,抬眼望已是春山梦碎,一袭艳丽如火的红嫁衣如嘶鸣声里烧红的半边天,凄艳艳地笼罩在她头上,被抛弃的滋味乍然重现,引得清明抱头惨叫。
再睁眼,四野昏昏,匹马巡巡。
“姑娘,姑娘?”
是离云的声音。
清明猛然清醒过来,自己不是甩掉了秦嬷嬷和离云吗?怎么她们还在自己身边?
她如受惊的小兽,一下子弹跳起来,脑袋正好撞上身侧雕花缀玉的拔步床栏。
额间迅速留下一处红肿,仿佛与梦中妇人落下的亲吻重叠在一起。
清明心惊,登时又将自己紧紧缩成一团,不可抑制地大哭起来。
她是谁?她到底是谁!阿姆为什么要抛弃她?为什么要将她留在大火中?
她不要命地捶自己的脑袋,脑子里层出不穷的疑问快要将她撕碎了。
她一遍遍地在心底问,可是一切都没有答案,也无迹可寻。
泪水决堤,正如窗外淅淅沥沥的无根之水。春苗不堪连日以来的浇灌,生生腐烂在阴沟里。
清明这一闹,这可把离云吓坏了,端药的手抖如筛糠,想稳住清明却不知如何下手。
这两个月的朝夕相处,离云算是摸透了她的性子。表面听话乖巧,骨子里倔强地很,不肯哭也绝不喊疼。
如今这又是怎么了?
难道是五天前,夫人让多添些猛药后,她的身子受不住了,出现了反作用?
离云撩开她额间的碎发,将帕子打湿敷在红肿的地方,温声哄她:“姑娘别怕,奴婢在这里。”
良久,清明才逐渐缓过神来,转过一双湿漉漉却无半分光亮的眼睛,试探性问道:“离云?”
“奴婢在。”
听到离云的答复后,清明的心一下子又冷了下去。
原来,她还是没有逃脱这个阴谋。
她终究什么也没问,睫羽上点染着露珠,只是如平常那般自然,“外面天黑了么?”
离云顿住,鼻翼间呼出一抹叹息,“姑娘,已过午时了。”
过午时了。
清明神情微动,单薄的衣衫掩饰不住她轻颤的细腕。
远远地似有铜锣鼓声,欢天喜地,似要敲碎这人间百恶,浊世荣华。
亦敲碎了清明最后一丝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