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吐蕃擅用沙陀族横征暴敛,又让他们作战时充当炮灰,不少沙陀族人战死沙场,幸存的战俘与部落妇孺都被当做奴隶押送回了大祈。
只不过,她还这样小,怎会被送到斗兽场?
柳淮书静静凝视着眼前的少女,她骨瘦如柴,身量不过刚到他的胸膛。
破烂的粗褐短衫笼罩着她小小的身躯,明明是水弯眉下缀着一双澄澈的杏眼,却因腰间别着一把锋锐的短刀,平添了一股英气。
在她满是脏污的脸庞中,有一双明亮的眼眸,瞳仁幽黑,同样倒映着一身脏污的自己。
柳淮书有些失神,下意识抬手去拂她额角的血迹,少女轻巧地一躲,对他满怀戒备。
他温柔地笑,垂眸盯着她怀中的滚灯,轻声问道:“喜欢么?”
少女微愣,仔细打量起手中的滚灯,萤火虫微弱的光亮衬得她的眉眼都柔和起来。
她没有说话,指尖紧紧抠着灯笼。
柳淮书知晓她定是喜欢的。
若是在姑苏,他会择取一张上好的宣纸,铺在这滚灯之外,将她现下的情态细细绘在纸面上,然后郑重地交予她。
夜色浓稠,柳淮书抬起头,仿佛在这寂野中见到了月亮。
他唤她——“阿萤。”
*
阿萤武力高强,在这斗兽场中尚且艰难地活着,多了一个柳淮书,生存压力乍然攀升。
这意味着她要杀掉成倍的人,才能抢夺到足够的食物。
柳淮书身上有不少鞭伤,见阿萤如此拼命,他忽然有了求生的意志。
在日复一日的绝境求生中,渐渐好了起来。
他并非一无是处的书生,曾向走南闯北、押解镖车的舅舅学过武艺,因此阿萤也将后背放心地交给他。
两人一起并肩作战,分食半块糜饼,也会在饿了无数天后,从树根地下,抛出他们前脚刚埋下的死尸。
在斗兽场里,再也没有风花雪月,士族门第,名节耻辱,只有最原始的求生本能。
柳淮书曾问阿萤为何会救自己,这斗兽场不像表面那样简单,这里死去的奴隶越来越多,却不见有新的人从地洞中爬出来。
他想,这斗兽场主若是想要一场百人厮杀的盛宴,为何不再放人进来?
四月过去,这荒野中,依稀还有十个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他有种不安的预感。
阿萤立在树梢上,身姿矫健,将滚灯高高抛起。她的中原话在他耳濡目染之下,终于能说得顺溜一些。
她道:“我阿耶是上京人,也是一个书生。他说那年他到金娑山体察民情,一眼被我阿姆就瞧上了。我阿姆找了几个勇士。拿着麻袋就把我阿耶抗回了帐子,后来就有了我和我阿兄。”
“你还有一个阿兄么?”柳淮书问。
“是啊。”阿萤抛累了,坐在树枝上,半低着头看他。
“我阿耶说上京的男子端方如玉,极讨姑娘喜欢,想要将我阿兄也教养成那个样子,却被我阿姆拎着耳朵一顿好打。”阿萤眼中泛着光,比她手中的萤火还要明亮。
她回忆起往事,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于是阿兄便在阿姆和阿耶的放纵下,长成了和草原上别无二致的勇猛汉子。阿耶悄悄告诉我,以后的郎君千万不要像阿兄那样,要找个和他一样风度翩翩的君子,对阿姆骂不还口,打也没办法还手。”
“他还说,阿兄粗野,不晓得女儿家是水做的,要好好疼着。”
柳淮书与她对视,光秃秃的树枝遮蔽不了烈日,落在他的眼中融化成一滩碧水。
他深以为然,笑道:“你阿耶说得没错。”
她眨眨眼,对着柳淮书道:“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像我阿耶一般的男子。后来金娑山来了很多中原人,他们和阿耶说的一点都不像。他们身披铠甲,放火烧了王帐......”
阿萤别开眼去,将滚灯举起,与太阳重叠,半晌又若无其事地转过头来,道:“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书生。看见你躺在那里,露出了和我阿耶一样的神色,我便晓得,阿耶没有骗我。”
一样的神色。
柳淮书拾枯枝的手一顿,旋即明白了阿萤的意思。
他一字一句道:“若留得性命出去,我带你去上京,去寻你阿耶从前的住处,说不定还能寻到你阿耶的亲人。”
阿萤眸子一亮,从树上跳下来,鬓角的发丝抚过他的脸颊,在他心底留下一抹痒意。
她眉眼弯弯,拿起短刀在他胸前比划了两下,道:“君子一言,石马栏追。”
“是驷马难追。”柳淮书将新做好的滚灯捧在她面前,又笑着伸手抚去她头上的小枝干,眼眸明如点漆。
飞鸿落照,转眼间斗兽场冉冉升起一颗圆月,笼住渺茫天地中的两个人影。
柳淮书望着眼前的人,月色如练,洗去他满身泥印,投在他的心底,缓缓照亮他心中的那个人影。
月之小,何皎皎。
吾有思,从其道,悦之悄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