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哦哦,好的好的,多谢何道友。”陈应生接过那卷软皮时颇有些手忙脚乱,好半天才把它叠好了收进袖子里。 毕竟先前听何罗提起那琴中境时,他都做好了要放弃向他讨要鱼皮的准备了,不想他这会竟还能给他掏出块孰湖尾蜕来。 老道士捏着那杆半秃的拂尘感慨万千,末了下意识回头望了眼兰雪声。 刚放好那一包何罗鱼鳞的兰二狗感受到那视线,静静抬眼,四目相接的刹那,山鸡二狗不期然地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与自己相似的慨然与零星的愧疚。 ——他真的,我哭死。 这孩子怎么就能这么实诚啊—— 得偿所愿了的两人欢欢喜喜地拥着何罗下了楼,彼时阿四早已做好了一桌饭菜,正招呼着小道士让他先去洗个手。 多年不曾尝到阿四手艺的陈应生这一顿饭吃了个意足心满。 离去前他替兰雪声好生检查过了她爹当年给她送过来的护身符,确保那符内塞着的东西皆不曾受损之后,方才甚为安心地抬手拍了拍兰二狗的肩膀:“那成,二狗砸,贫道就先回去了,有什么事你再在v信上联系我。” 兰雪声应声郑重点头:“放心吧山鸡同志,就算是为了我们难能可贵的革|命|友谊,我也肯定不会跟你客气的!” “对了,你记得平常少上点网——老年人整天泡在那些奇怪小网站里,多少是有点不大像话。”兰二狗苦口婆心,“尤其你这对外看起来还德高望重的。” 陈山鸡闻此禁不住脚下一个踉跄,扭头望向兰雪声时的眼神格外复杂:“二狗,彼此彼此。” “——年轻人总泡在小簧蚊堆里也不大健康,容易看啥都发绿。” 咳,发绿是不可能发绿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发绿的。 毕竟她是个很有节制的人,不像孰湖那样变态,也不想山鸡那样全天候高强度5g在线冲浪。 兰雪声假咳一声,腹诽着默默飘移了眼神,那边陈应生带着自家小徒弟再度拜别了风曦与那一众异兽,下楼坐上他那辆五〇宏〇,施然离去。 至此南砚村闹“水鬼”一事终于告一段落,何罗跑去帮阿四收拾起了厨房碗筷,孰湖则跟着风曦着重刷起了本地的各式社交媒体。 据阿四等兽说,鵸鵌是个精神状态十日里至少有九日都不稳定的疯丫头,这妮子的能耐虽然不大,却是他们几个里最能闹腾的一个,再来十个他们加起来,恐怕都比不过鵸鵌。 ——啧,那这得能闹腾成啥样啊? 想着几兽先前所述的兰雪声咂嘴摇头,一面晃悠悠钻回了卧室,早先风曦给她的那份《神人畅》原谱正端正正摆在小桌之上,她关上房门微微叹息一口,垂眼小心拾起了那份琴谱。 实际上,在今日见到陈应生之前,她对《神人畅》的曲境实意,是浑然无半点头绪的。 虽说她知道此曲乃是唐尧为祭神所做,曲子既表现了人对神明的敬畏,又体现了神明对凡人博大而宽宏的慈爱,可她究竟不是个信神之人,哪怕如今的她已然从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转投了唯心,她也仍旧搞不明白,“信神”终竟是种什么感觉。 ——她一向是个不信天也不信命的。 但今天见过陈应生后,她听着他当年受过的灾荒、吃过的苦,听着他说观中道长们是如何带着年幼的小道童们去挖山里的野菜、摘树上的野果。 她听着他说一切她所未经历过的苦厄,透过他的眼睛去看她所未见识过的天灾与人祸。 她借着陈应生的寥寥数语,竭力想象着那些苦苦挣扎的灾民与几近荒芜的田野—— 于是她成功看到因病而全身浮肿的孩子们皮下裹着的、那滩烂棉一样的瘦骨,看到了干涸水井边枯死的麦苗,和那麦苗旁开裂的黄土。 同时,她也看见了,被掩藏在这一片死寂之下的、让人难以忽视的力量。 那是“人”的力量。 是“人”对“生”的渴望。 粮食不够,那就进山去捡野果野菜;山里的野菜与野果吃完了,那便试着寻一些草根与树皮…… 一个人的力量不足以使之存活,那就一家人一起共谋一个出路;一家人的力量亦单薄而不够抵抗这一场天灾,那就一村人、一镇人,一城人,乃至……一国之人。 人总是要活下去的。 人总是能找到方法活下去的。 神不救世,救世者,唯人也。 兰雪声缓慢地眨了眨眼,陈应生讲给她听的过往,无意中便给她指明了个新的方向——或许,在那首《神人畅》里,值得为人敬畏的,从不止一个神明而已。 被潜藏在神明祭祀之下的、人的力量,同样令人心生敬意。 古人无疑是敬神的,但敬神并不意味着要尽信于神明。 就如同陈应生,他信道,是遥山观的掌观,是当今道家颇有名气的高功真人,他看起来仙风道骨又德高望重,可实际上,私底下的他爱财贪玩,喜欢插科打诨,一身铜臭。 他修行,可他不求长生。 ——他求的是遥山观方圆十里之内的安生太平,求的是乡亲们的一生和乐。 表和里从来是两种东西,信与念原也未必相同。 兰雪声伸手翻过两页琴谱,随着上面的减字谱轻轻哼出两小段曲调,那调子大气而古朴,空灵旷远之内隐隐藏着让人忽视不去的勃勃生机。 这似乎正是古人借助这琴曲所表达的他们的观念,也似乎正是他们借助这琴曲穿越时空,想要告诉给今人的道理。 ——人,敬神明而畏天理;畏天理,而不惧天命。 他们祭的是天,拜的是神,信的从来都